谨以此篇写于父亲节

作者:黎荔
谨以此篇写于父亲节
文章图片
我从何处来?因何而来?众生之中 , 我就是我 , 一个令人不解的偶然 , 一如每个偶然 。
我的魂魄曾在空中飞行 , 如云如鸟如霞光 , 我尚未凝聚成形的生命 , 曾如何从天上张望 , 俯瞰过人间?我原本可能拥有不同的祖先 , 从另一个巢振翅而出 , 或者从另一棵树脱壳爬行 。 在重重叠叠的万千屋檐下 , 为何我来到了岭南之南一个带阁楼的小小屋顶下?
世间有那么多的父亲 , 父亲们有各种各样的风格 , 有的是水管工和卡车司机的犷悍 , 有的是大众偶像的坚毅和英俊 , 有的是官员和商人的圆滑和深沉 , 还有的脚趾里有新泥、头发中有谷糠 , 有的只有眼睛里是白的 , 还有咧开嘴笑出的一口白牙 , 亲孩子们的时候 , 脸上的煤渣比胡子还扎人 。 而上天给予我的父亲 , 一生的事业在山区、林场、森林公园和自然保护区 , 他翻山越岭 , 如履平地 , 他是一个称职的花匠 , 我是花匠的女儿 。 一想到父亲 , 就好像闻到满山的草木幽深 。 现在每年回家省亲 , 看到父亲在老家墙壁上挂满了一张张老照片 , 精心装在镜框中 , 用钢笔在旁边一行行写上年月地点 , 照片中 , 年幼时的我 , 眼神清澈 , 懵懂而茫然 。 童年时代 , 爬山涉水身手敏捷的父亲 , 在一山坡怒放的野杜鹃中 , 将小小的扎小辫的我捧在手上 , 就像小心翼翼地举着一株采自幽谷的珍稀植物 。
谨以此篇写于父亲节】从小在父亲的森林公园里漫游长大 , 他让我从发丝、脚尖到全身都染上了一缕似有若无的草木香 。 因为父亲 , 我认识各种花草树木 , 也认识各种鸟兽蛇虫 , 父亲采药我也跟着采药 , 父亲做标本我也跟着做标本 。 因为父亲 , 我对市场、街道、家长里短的事情毫不关心 , 我只关心扶桑花的花蕊中的蜜 , 画眉鸟眼圈上的白毛 , 竹林中碧绿地垂挂下来的竹叶青蛇 , 柳树上黑地白斑的天牛似乎带点玫瑰香味……我知道叶片、花瓣、穗子、球果、茎干为何物 , 春夏秋冬将对它们做些什么 , 我拥有一系列亲切熟稔的名字:枫树、桉树、马尾松、凤尾竹、绞股蓝 , 金银花、勾藤、山菍子、余甘果、三枝九叶草……漫山遍野 , 都是父亲的世界啊!朝露 , 翠岭 , 鹧鸪声从深壑间歇传来 , 还有雨后暴涨的山溪 , 父亲的山林 , 草木幽深 , 万卉纷披 , 云雾缭绕 。
谨以此篇写于父亲节
文章图片
父亲与隐没他的满山草木一样 , 沉静、内敛、温和、朴素 , 耳濡目染下 , 我的性格某个方面和他几乎一模一样 。 我要把我热爱自由的天性归功于父亲洁身自好、不慕荣利、甘于淡泊的性情 。 父亲的言传身教 , 自由的家庭环境 , 启发诱导了我自由天性的自然生长 。 父亲也教习了我勇敢、坚强、独立、果断、宽容、大度、负责任、有爱心、关注世界等等父系气质 。 对了 , 当年父亲还在我身上种下了那种叫文学的病毒 , 这种病毒已与我形成了共生的关系 , 不会因时间的推移而消失 。
都说中国男性夙兴夜寐闻鸡起舞 , 求学求仕求生计 , 长年奔波在外 , 习惯严肃寡言 , 在家庭中往往是沉默的存在 , 但是 , 再低频率的父亲 , 对一个孩子来说 , 都是穿透一生的强大的辐射源 。 小时候 , 工作繁忙的父亲并不能经常陪伴身边 , 但我觉得对一个孩子而言 , 更重要的是看到父亲如此享受自己的工作 , 享受自己的人生 , 他活得如此地充实 , 见到这么大的世界 , 带回来这么有趣的故事 , 我将父亲与他日夜工作的茂密森林和连绵大山等同 。 坚硬是大山的脊梁 , 沉默是森林的语言 。 父亲的伟大就是不需要表达 , 而是用全部的爱去把所有的承担 。 当我的思辨能力开始产生时 , 在生活的照料之外 , 父亲更是给予我思想的养料 , 以及从内心深处对我的理解与认同 , 父亲大开大阖的言传身教 , 与缝缝补补的母亲是如此不同 。 每一个女儿在幼年时代开始 , 就不知不觉树立了影响她一生的男性标杆——像父亲这样的人!有什么能替代一个人在童稚之时天地初开的所见所感呢?
谨以此篇写于父亲节
文章图片
每个人都有父亲 , 有不同职业的父亲 , 贫富不等的父亲 。 我们所能感受到的 , 都是同样的父爱和不一样的表达方式 。 而在我们的内心深处 , 都是那么深爱着自己的父亲 , 虽然“我爱你”三个字 , 总是很难说出口 。 孩子的一半来自父亲 , 一半来自母亲 , 孩子心里最大的渴望就是与父母连接的归属感 , 那是超越了一切事物的渴望 , 如果孩子对其中一方的连接有所缺乏 , 都会让孩子感到空虚遗憾 。
若干年前的一个正午时分 , 当太阳在北回归线的天空炙热燃烧的时候 , 一条生命融入了这世界的光芒 。 父亲与母亲 , 将我从世界之外、无何有之乡召唤而来 , 从此温柔地牵着我的手 , 我们一起游向漫漫光阴 。 但愿时间本身就像一支羽毛 , 温柔地抚摩他们——这两个是我父亲和我母亲的人 , 我曾从他们的火中而来 , 现在火光是不是已经渐趋黯淡?对父亲来说 , 这一生就这么哗啦啦地流逝了大半了吗?我最怕看他扶着墙咳嗽的样子 , 硬撑着 , 被沉重耗尽了气力的身子直颤 , 好像要把这一生所有的苦和累都咳出来 。
如今的父亲已退休多年 , 七十多岁了 , 陪伴同样垂垂老矣的母亲 , 在故乡小城相伴度日 。 每天与他们交谈 , 陪伴他们生活琐屑 , 是如此必要 , 却不可能 , 对于一个远嫁的女儿来说 。 有些事如此紧迫 , 却总是被搁置 , 在这仓促的人生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