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稀缺的品质是勇敢

作者：黎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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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看许知远《十三邀》中采访罗翔的视频，网红法学家罗翔有一段自愧连连的感叹：“在我的词汇中，勇敢是一个最高级的词汇，因为我自己不够勇敢。在人类所有美德中，勇敢是最稀缺的。 ”这段话给我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罗翔对于勇敢的描述真是深得我心。
鼓励勇敢进取，冒险前行，这是一种人类的普世精神。中国古人认为，君子有三种基本品德：仁爱、智慧和勇敢，孔子说：“仁者不忧，智者不惑，勇者不惧”（《论语·子罕》），也就是说人如果有着一颗博爱之心，有着高远的人生智慧，有着勇敢坚强的意志，那么他就必然会具有良好的心理和精神状态，从而心底宽广、胸怀坦荡。美国不列颠百科全书出版公司出版的《西方大观念》一书，集选了奠基西方文明、代表西方文化特征的102个关键词，其中就有“勇敢”（courage）一词。在荷马的英雄史诗中，勇敢备受赞美，高于所有其他的品质。柏拉图、亚里斯多德也分别讨论过人的四种美德，即勇敢、节制、正义、智慧（或审慎），勇敢在四种美德中排在第一位。后来，这四种美德一道被称为“基本美德” 。可见不论东西方，都鼓励人们要勇猛精进，敢于先行，都认可勇敢这种散发着光芒的人类品质。
为什么说在人类所有的美德中勇敢最稀缺？因为，在面对复杂或危急事态的时候，光有智慧是不够的，这个世界上聪明的人很多，但是其中真正能够成就大事的却很少。种种利益得失、关系纠葛、世人毁誉、风云变幻，纷杂眼前，这个时候其实最考验人心，此时起关键作用的就是勇敢。中国的君子三德中，与勇敢并列的是智慧与仁爱；西方的四种美德中，与勇敢并列的是节制、正义、审慎，可见，勇敢，是慎思之后对这个世界有了深度的理解，明白什么事情对他来说是重要之后的行为判断，而非一时情绪冲动、一介莽夫之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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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如，在司马光砸缸的故事记载中，面对“一儿登瓮，足跌没水中”的突发状况，文中说“众皆弃去” 。此处的“众” ，是指当时一起“戏于庭”的“群儿” 。这个“弃”字真的是非常耐人寻味。初读时我觉得“皆弃”指群儿漠然，四处乱窜，不再管这件事。后来仔细琢磨，这里的“弃” ，恐怕除了逃跑，还有努力之后放弃的意思。但是，当时还在场的人惊慌大哭根本于事无补，至于那些跑开的孩子有可能是去找大人帮忙，只是等到大人从别处赶来救人，跌入瓮中的孩子恐怕已经凶多吉少了。就在“众皆弃去”之时，挺身而出、智勇双全的司马光，真是沧海横流方显英雄本色！他不仅突破思维的屏障，面对突发事件，能够冷静思考，迅速寻求最佳方案，而且突破身体的弱小，挑选最适合自己使用的大石头，当机立断，一击必中，更是突破心理的负担，敢于破坏价值不菲的瓮，并克服事后会被算账的恐惧。而这一切，必须在电光火石之际，性命攸关的千钧一发，当下就做出判断、选择与行动。要知道，此时的司马光年仅七岁，就已如此凛然镇定，完胜多少成年人。司马光在多个方面突破了自身的限制，展现出了英雄的无畏与勇气。得失成败，成本代价，聪慧过人的司马光有考虑过吗？当然有，但司马光之所以能够勇于砸缸，在于他清晰地知道，人命比瓮缸重要，而人命危在旦夕，此时的奋不顾身、破釜沉舟，是对于生命的捍卫，是对于仁义的坚守。司马光在砸缸事件中展现的品格和勇气，奠定了他此后一生的行事格调。
勇敢的本质是对生活的价值判断，是人对自身软弱与平庸的超越。勇敢不是在安全范围内以小搏大获利的鸡贼，不是赌徒式的对人世名利的大欲大求，勇敢是去接近神圣价值，是去追求永恒意义。勇气不是没有恐惧，而是意识到有比恐惧更重要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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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做一个勇敢的人，守一颗勇敢的心，是多么的不容易。记得康德在总结启蒙运动的时候说过一句极为重要的一句话，什么是启蒙？就是“勇敢地使用你的理性” 。说实话，当年我根本读不懂这句话，使用理性为什么要“勇敢地”？后来，我从鲁迅那里多少知道了一些。翻开历史，中国历朝历代的战乱频仍，改朝换代的战争以及和平时期株连九族之类的暴政，对于中国人民就造成了长期的选择压力。那些勇敢的人、正直的人、富于正义感的人往往容易遭到杀身之祸。而那些唯唯诺诺的懦夫、奴才和顺民则可以很好地适应这种高压环境，在这种特定的选择压力下生存和繁衍下来。 “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 “人怕出名猪怕壮” ， “枪打出头鸟” ， “好死不如赖活”等等中国人耳熟能详家喻户晓的名言警句，都是中国生存文化的真实见证。一个人选择正道直行，随之而来就意味要承担风险，会被诬陷，会被伤害，会付出所有，甚至牺牲。因此，勇敢从来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需要有足够的智慧来辨析，需要有足够的信念来坚持。这样的勇敢，当然是人类美德中极其稀缺的品质。
我希望我在这个世界上是勇敢的，在不需要策马横刀的和平年代，我的微末勇敢，不过是“自适其适” 。所谓“自适其适” ，就是要自得其乐，这是庄子所主张的人生态度，一个人要坚持自己的价值观与精神追求。人要“自适其适” ，其实说的就是人的自由：不勉强自己与别人一样，也反对别人把意愿强加给自己，无论以何种名义。人通往自由的路，说到底只有这一途。
【最稀缺的品质是勇敢】我在这样的“自适其适”中，读书写作至今。不需要别人的评价来证明自己，因为在那些无人瞩目的夜里，挑灯夜读和伟大灵魂对话的自己，独自承受却在孤独中找到自己力量的时刻，都那么可贵、那么值得。在我的理解中，这种“自适其适”并非是简单的自得其乐，它是早早认清了生活的无意义、荒诞、绝望之后，又安然接纳了这种绝望，并且与这种绝望和平共处之后的选择。这并不是一种软弱的悲观，而恰恰是一种有力的勇敢，甚至是一种存在主义意义上的英雄。真正的英雄可以是普通人，只要他能够努力让自己再勇敢一点点。如果一个人能看见一个更强大的自己，却没有勇气除去杂质，那才是软弱与可惜。可能有人会说，这算不上什么勇敢，可我举目四顾，能够做到“自适其适”的人，活得理直气壮的人，在这个几千年生存文化的社会，其实，也不多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