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护在燕然(燕然山)

一开始动笔写关于《燕然山铭》的稿子 , 我就讲过 , 关于这个篇题和所谓“封燕然山铭”的问题 , 我将另行撰文 , 专门加以说明 。这事儿要说简单 , 好像怎么叫都行 , 可要是稍一较真儿 , 仔细琢磨一下 , 却可以发现 , 实际情况并不这样简单 。在这个篇名的背后 , 还有一些内涵有待阐发 。
一、没有篇题的铭文与通行的称谓方式
班固为给窦宪拍马屁而在燕然山石崖旁写下的这篇铭辞 , 就像西、东两周以来镌制于钟鼎彝器上的同类性质文字一样 , 本来并没有篇题 。在汉代 , 很多纪念性或纪事性的刻石 , 也都没有记明标题 , 一上来就刻正文 。如我们大家在原石拓本上所见 , 当年窦宪命人在燕然山上镌刻的文字就是如此 。
那么 , 人们在说话撰文时是怎么称谓这样一些石刻文字呢?我们还是来看世人对待汉代碑刻的实际做法 。其中通行的方式之一 , 便是以文字镌刻的场所、地点来给它拟定一个名称 。例如 , 汉代石刻中著名的《石门颂》、《西狭颂》、《郙阁颂》、《华山碑》都是如此 。
现在 , 我把班固撰写的这篇铭文称作《燕然山铭》 , 就是依照这样的“通例” , 因为它就镌刻在燕然山上 。
所谓“通例” , 就是普遍通行的方式方法 。就班固这篇铭文而言 , 至迟在隋朝以及唐代初年 , 我们就看到了这样的称谓方式 。例如 , 《北史》载隋杜正玄“少传家业 , 耽志经史 。隋开皇十五年 , 举秀才 , 试策高第 。曹司以策过左仆射杨素 , 怒曰:‘周孔更生 , 尚不得为秀才 , 刺史何忽妄举此人?可附下考 。’乃以策抵地 , 不视 。时海内唯正玄一人应秀才 , 余常贡者 , 随例铨注讫 , 正玄独不得进止 。曹司以选期将尽 , 重以启素 。素志在试退正玄 , 乃手题使拟司马相如《上林赋》、王襃《圣主得贤臣颂》、班固《燕然山铭》、张载《剑阁铭》、《白鹦鹉赋》 , 曰:‘我不能为君住宿 , 可至未时令就 。’正玄及时并了 。素读数遍 , 大惊曰:‘诚好秀才!’命曹司录奏”(《北史》卷二六《杜铨传》) 。这里杨素亲笔题写的就是“班固《燕然山铭》” 。唐初虞世南编着的《北堂书钞》 , 也是如此称述这篇铭文(《北堂书钞》卷一一八《武功部?功战》 , 卷一一九《武功部?克捷》) 。
由此可见 , 给班固这篇铭文拟加上《燕然山铭》这个篇题 , 也是沿承“自古以来”的习惯做法 , 并不是敝人偶发奇想 , 自我作古 。
然而 , 在另一方面 , 我们还可以看到 , 南朝梁昭明太子萧统在编录《文选》的时候 , 就另给这篇铭文拟加了个题目——《封燕然山铭》 。
一些不太了解中国古代历史的读者 , 可能也看不出太大差别 , 多一个“封”字 , 或是少一个“封”字 , 反正都没离开窦宪登临的燕然山 , 这里面到底能有什么不同?
二者的差别 , 实在很大 。有这个“封”字 , 和没有这个“封”字 , 所表征的意义完全不同 。
“封”字的本义 , 我理解应是指积土为堆 。这样的土堆 , 可以用作疆界的标志 , 即东汉人郑玄所说“封 , 起土界也”(《周礼?地官?大司徒》郑玄注) 。在马王堆汉墓出土的西汉《驻军图》上 , 标示有留封、满封、武封、昭山封、蛇封等一系列“封”的位置 , 以示相关的界域 , 这就是对“封”之本义最好的实物说明 。

都护在燕然(燕然山)

文章插图
马王堆汉墓出土的西汉《驻军图》的复原图(据曹婉如等编《中国古代地图集(战国—元)》)
作为名词 , “封”可径谓之疆界 , 即《小尔雅?广诂》所释“界也” , 晋人崔豹在《古今注》中更加具体地将其表述为:“封疆画界者 , 封土为台 , 以表识疆境 。画界者 , 于二封之间 , 又为?埒以画分界域也 。”(《古今注》卷上《都邑》)用这个“封”字 , 亦可表示特定疆界内的土地 , 即所谓“封地”、“封国”之类 。此义若用作动词 , 则可表示君主以特定疆界内的土地颁赐予人 , 即“分封”王国、侯国之类 。
依从这一语义 , 《封燕然山铭》的“封”字 , 似可解作“起土界”之义 , 也就是在燕然山上标识汉朝的疆界 。
就这一意义而言 , 窦宪此番出征 , 既已身至龙庭 , “恢拓畺?(疆宇)” , 那么 , 在燕然山上刊石作铭 , 以宣示皇汉的疆界已拓展到大漠以北 , 看起来就好像是合情合理的事了 。如此解说 , 《文选》把班固这篇铭文题作“封燕然山铭”就是契合历史实际的 , 今人承用昭明太子的做法将其称作“封燕然山铭” , 更没有什么不妥的地方 。
不过 , 实际的情况 , 并不是这样 。从汉代的具体用例来看 , 像这样“封某山”的词组 , 指的都是“封禅” , 而事实上窦宪在燕然山上也确实搞了个“封禅”的典礼 , 所以 , “封燕然山铭”的说法 , 必然地、也只能是与窦宪的封禅活动联系起来 。然而覆案燕然山上留下的这篇铭文 , 内容却与封禅无关 。
远去的历史 , 景象迷离 , 而辨析其间的虚妄与真实 , 正是研究者所要从事的工作 。
二、封禅于北徼的两位将军
窦宪在燕然山的封禅活动 , 不见于《后汉书》的记载 , 但班固在《燕然山铭》之外另写的那篇《车骑将军窦北征颂》(见唐宋间佚名纂《古文苑》卷一二) , 描述了当时的情况:
文武炳其并隆 , 威德兼而两信 。清干钧之攸冒 , 拓畿略之所顺 。槖弓镞而戢戈 , 回双麾以东运 。于是封燕然以降高 , ?广鞬以弘旷 。铭灵陶以勒崇 , 钦皇祗之佑贶 。
这是一篇很地道的骈文 , 不逐字解读 , 很多词语都不大好懂 , 但在“封燕然以降高 , ?广鞬以弘旷”这两句话里 , “封燕然”对“?广鞬”是明确无疑的 , “?”是“禅”的异写 , “广鞬”虽然别无所见 , 但它是一个和“燕然”一样的地名(多半也是来自匈奴语源) , 这也是由两两骈俪的文句可以推断出来的 。一“封”一“禅” , 这讲的只能是“封禅” , 而且班固在文中还清楚讲述了“封”与“禅”的具体地点 , 一个是“燕然” , 一个是“广鞬” , 具体而明确 。因此 , 有了这两个字 , 就可以确证 , 窦宪真的在燕然山举行了封禅活动 。
这可是一件了不得的大事 。
不管是秦皇汉武 , 还是卫青、霍去病、窦宪 , 千军万马打匈奴 , 都只不过是征伐华夏外围四夷当中的北边一夷而已 。忆昔上古之时 , 面对四周之“蛮夷猾夏” , 舜帝不过命皋陶以“五刑”服之 , 这没什么大不了的 。
封禅是惊天动地的大事 。在汉武帝时期之前 , 非帝王君主一概不得为之 , 故世传自古以来凡“封禅之王七十二家” , 这绝不是窦宪这种人能有资格来做的事情 。具体封禅的地点 , 也不是荒郊野外什么地方都行 , 而是有特定的神圣地点 , 乃“封于泰山 , 禅于梁父”(《管子?轻重》) 。具体来讲 , “封”是指在泰山上筑坛祭天 , 以“报天之功”;“禅”是指在泰山下的某以小山上除土祭地 , 以“报地之功”(《史记》卷六《秦始皇本纪》刘宋裴骃《集解》引晋傅瓒语;又卷二八《封禅书》唐张守节《正义》 。《荀子?正论》唐杨倞注) 。
这七十二家君王 , 究竟是怎么在泰山搞的封禅活动 , 史阙有间 , 今已无从知晓 , 其实到底搞了没搞 , 也是个说不清楚的事情 。据《史记?封禅书》引述《管子?封禅》佚篇的内容 , 除了“封于泰山 , 禅于梁父”的君王之外 , 从伏羲之前的“无怀氏”开始 , 一直到周成王 , 还有很多王者虽然也是封于泰山 , 但举行“禅礼”的地点 , 却很不固定 , 是在梁父以外的云云、亭亭、会稽、社首这几个不同的山上 , 不过所说虚无缥缈 , 其真实性都很值得怀疑 。
历史上第一个有信实记载做出这一举动的人 , 是开天辟地以来的第一个皇帝、也就是所谓秦“始皇帝”嬴政 。在兼并天下的第三年 , 也就是始皇帝二十八年 , 嬴政封泰山 , 禅梁父(泰山北坡下的一座小山) , 践行这一上古传说的仪式(《史记》卷六《秦始皇本纪》) 。
接下来 , 是汉武帝刘彻 , 在即位之后的第六个纪元开端第一年的四月(当时是以十月为岁首 , 也就是每一年的开始时间是在十月初一) , 他也东封泰山 。这回刘彻“禅”的不是梁父 , 而是泰山东北脚下一座叫作“肃然山”的小山 。不过这座“肃然山”就在梁父山旁(《史记》卷二八《封禅书》 。《汉书》卷六《武帝纪》) 。其后王莽纂汉 , 也曾几度想东巡泰山 , 搞这么一场封禅的仪式 , 但最终也没有搞成(参见冯时《新莽封禅玉牒研究》 , 刊《考古学报》2006年第1期) 。
再接下来 , 登上泰山封禅的 , 就是东汉的开国皇帝光武帝刘秀了 。刘秀在即位后第三十二年的二月 , 像秦始皇一样 , 封泰山 , 禅梁父(《后汉书》卷一下《光武帝纪》下) 。
秦及两汉 , 搞过封禅的也就是这么三位皇帝 。别的皇帝不是不想搞 , 但这是件很大很大的大事 , 不是谁都能搞、也不是谁都有资格搞的 。
按照孔夫子的说法 , 是凡“易姓而王”者始“封泰山而禅乎梁父”(《史记》卷二八《封禅书》并唐张守节《正义》引《韩诗外传》佚文) , 司马迁则强调指出:“自古受命帝王 , 曷尝不封禅?”同时从管仲 , 到司马迁 , 还非常强调想要封禅 , 除了形式上的“受命”之外 , 封禅的君王还需要功至德洽 , 确有此等功德并且出现了相应的符瑞 , 方得行用其事 , 实在不是谁想做就能随便做的(《史记》卷二八《封禅书》) 。
昔齐桓公九合诸侯 , 一匡天下 , 自己觉得差不多了 , 极力想搞封禅 , 管仲硬是以“凤凰麒麟不来 , 嘉谷不生”等符瑞未现为说辞 , 把这事儿劝阻下来 。汉文帝也想过要搞 , 但议论一番之后也是不了了之 。秦始皇做是做了 , 可是天下人怨恨他 , 故意传瞎话 , 说“始皇上泰山 , 为暴风雨所击 , 不得封禅” 。司马迁就此感慨道:“此岂所谓无其德而用其事者邪?”这当然是讥讽秦始皇不具备封禅的资格 。
汉武帝甫一登基 , 就组织人拟议封禅的礼仪 。元鼎四年在汾阴获得宝鼎之后 , 复具体落实相关的准备 。经过缜密的部署 , 才在三年后正式付诸实施(《史记》卷二八《封禅书》) 。同时 , 为昭示这一行为的重大意义 , 还把已经行用七个月之久的这个纪元 , 命名为“元封” 。本着同样的道理 , 东汉光武帝刘秀也在封禅的两个月后 , 更改年号 , 把正在行用的建武三十二年改易为“建武中元元年” , 以显示其中兴圣主的尊崇地位(别详拙著《建元与改元》) 。
这些情况 , 都告诉我们 , 封禅不仅是帝王之事 , 而且还是一件非同小可的大事 , 非如秦皇汉武以及东汉光武帝这样有非常之功的君主 , 是不能行此大礼的 。
按照东汉人班固在《白虎通义?封禅》里对“封禅”的说明:“必于泰山……升封者 , 增高也;下禅梁父之基 , 广厚也 。……天以高为尊 , 地以厚为德 。故増?山之高以报天 , 附梁甫(案同‘梁父’)之基以报地 。明天之命 , 功成事就 , 有益于天地 , 若高者加高 , 厚者加厚矣 。”其性质庄严神圣如此 , 不能不郑重其事 。
然而 , 就在这样一种样态之下 , 竟然就有一位出师远征的将军 , 在边荒徼外 , 搞起了封禅大典 。——这个人就是汉武帝时期的骠骑将军霍去病 。
元狩四年 , 霍去病率五万骑汉军出代郡、右北平 , 北击匈奴 , 大有斩获 , 并“封狼居胥 , 禅于姑衍 , 登临翰海”(《史记》卷一一一《卫将军骠骑列传》) 。这当然是很不同寻常的举动 。但也许是因为太不同寻常了 , 其间的道理 , 不易阐释 , 故前人对此多避而不谈 , 好像理当如此似的 。
据我读书所见 , 仅清人周寿昌曾对此质疑说:“封山铭功犹可 , 至云禅 , 几僭天子之礼 。”(周寿昌《汉书注校补》卷三八)周氏的意思 , 是说连封带禅 , 只能是帝王们报天报地的封禅大典 , 霍去病区区一带兵打仗的将领 , 何以能僭越此等天子之礼?由于觉得太悖戾常理 , 他便怀疑“禅于姑衍”这句话存在舛误 。
周寿昌上面这段话 , 本来是针对《汉书?霍去病传》讲的 , 而《汉书?霍去病传》中的相关记载 , 是承自《史记?卫将军骠骑列传》 。在核对《汉书?武帝纪》之后 , 周寿昌似乎找到了问题所在 , 做出说明云:“本纪无‘禅于姑衍’四字 。”(周寿昌《汉书注校补》卷三八)这等于是在注解:“‘禅于姑衍’这四个字很有可能是文本流传过程中产生的衍文 。”
这样的看法 , 是直面问题 , 指出了霍去病此举与常规存在严重的抵牾 , 但纪传体史书 , 在本纪与列传或志等其他部分之间 , 本来就存在着详略互见的关系 , 《汉书?武帝纪》较诸《霍去病传》有所省略 , 是很正常的写法 , 合乎其基本体例 , 并不能因《武帝纪》的略写而将《霍去病传》的全面记载强指为后世衍增的内容 。
霍去病封禅于北徼的事实 , 既然在《史记》、《汉书》中都有明确无误的记载 , 那么 , 我们现在能做和该做的工作 , 就是给它以合理的解释 , 解释这一事件背后潜存的历史因缘 。
从前面讲述的迄至汉代有关封禅基本情况中 , 我们可以看出 , 诚如周寿昌所云 , 封禅是一种天子之礼 , 而霍去病不过是一位奉天子之命出征的将领 , 无论如何 , 也不具备封禅的资格 , 可是他又确实“封狼居胥”而“禅于姑衍” , 再说司马迁在《史记?卫将军骠骑列传》中谈到这一点时还是直接转抄汉武帝诏书里的话 , 刘彻金口玉牙就是这样讲的 , 绝不会有什么错谬 。在霍去病这一方面 , 即使他丧心病狂 , 也断不敢擅自妄为如此 。所以 , 我推测霍去病此举 , 只能是承汉武帝之命 , 为其代行封禅之礼 。
汉武帝这样做 , 当然首先是通过这种告天飨地的典礼来宣示其开疆拓土的威德 , 但元狩四年这次北征 , 并不是只有霍去病一人统领全部汉军 , 和他一同出塞的 , 还有比他名位更高的卫青 。封禅这么大的事儿 , 绝不会是霍去病临时起意 , 率然为之;当时出塞千里之外 , 汉武帝也没有办法临时传布命令 , 指示他做出这一行为 。实际的情况 , 非常明显 , 这只能是出兵之前汉武帝做出的安排 。
那么 , 为什么汉武帝没有让资历、地位更高的卫青来替他行此大礼 , 而非要把这个荣耀安排给霍去病呢?答案也很简单:刻意以此来拔擢霍去病 , 抑制卫青 。
卫青自元朔二年以车骑将军率军北征 , 一举收复秦末以来丧失于匈奴的所谓“河南地”以来 , 战功连连 , 地位亦日益尊崇 , 奉万户侯 , 拜大将军 , 可谓位极人臣 。但汉武帝生性猜忍暴刻 , 对谁都满怀疑忌 , 名位愈高自然疑忌愈重 。
卫青深知汉武帝对臣下的猜忌之心 , 一直小心翼翼地“奉法遵职” , 不敢招纳宾客 , 自树声誉 。元朔六年 , 为全身远祸 , 甚至奉上“五百金为寿” , 巴结汉武帝宠妃王夫人 。可是 , 不管他如何恭谨 , 位势已然 , 汉武帝便不能不预加限制和防范 , 其具体做法 , 就是拔擢霍去病 , 以相牵制 。在元狩四年这次北征匈奴之前 , 霍去病已经身任骠骑将军 , 在汉武帝面前 , 亲贵的程度 , 与卫青并比 , 而史称每当霍去病出征 , 都是由着他先行择取军中精兵 , “诸宿将所将士马兵亦不如骠骑”(《史记》卷一一一《卫将军骠骑列传》) , 这当然更容易取胜建功 。
这次汉廷在元狩四年发兵北征匈奴 , 较诸以往 , 在战略目标上即有明显不同 。此前 , 在元朔六年降附匈奴的汉将赵信 , 为匈奴献策 , 以为汉军不敢轻易越过大漠 , 深入漠北草原 , 故汉武帝决定出其不意 , “大发士卒 , 其势必得所欲” 。于是 , “上令大将军青、骠骑将军去病将各五万 , 步兵转者踵军数十万” , 分两路出兵北上 。虽然是卫青、霍去病各自所率军兵都是五万骑 , 但“敢力战深入之士皆属骠骑” , 偏委霍去病的态度是毫不掩饰的 。按照最初的作战计划 , 是霍去病由定襄郡(今内蒙和林格尔一带)出塞 , 直接与匈奴单于交锋 , 但后来捉获匈奴俘虏 , 侦得匈奴单于驻扎在东部 , 于是 , 汉武帝立即改变原来的部署 , 改令卫青军由定襄出塞 , 而令霍去病军由东面的代郡(在今河北蔚县一带)出塞 , 明明白白地是想让霍去病占得击败匈奴单于的大功(《史记》卷一一一《卫将军骠骑列传》) 。
【都护在燕然(燕然山)】在这种情况下 , 在成功兵入漠北之后 , 由霍去病出面 , 代为汉武帝举行一场封禅仪式 , 就应该是情理之中的既定安排了 。尽管霍去病并没有如愿直接与单于对阵 , 实际和单于麾下匈奴主力部队作战还是卫青一军 , 但仍是要由霍去病出面举行这场告祭天地的盛大典礼 , 领受这份风光和荣誉 。
抑此扬彼的姿态是明摆着的 。这对于卫青来说 , 不啻于一场活喇喇的羞辱 。不仅如此 , 史称汉军回师之后 , “乃益置大司马位 , 大将军、骠骑将军皆为大司马 。定令 , 令骠骑将军秩禄与大将军等 。自是之后 , 大将军青日退 , 而骠骑日益贵 。举大将军故人门下多去事骠骑 , 辄得官爵” , 最后只剩下司马迁的好友任安这一个老实人 , 不肯趋附炎凉世态 , 没有转投到霍去病的门下(《史记》卷一一一《卫将军骠骑列传》) 。
太阳底下确实不会有什么新鲜事儿 。看穿前汉霍去病在狼居胥山演出的这出戏 , 也就很容易明白后汉窦宪登上燕然山搞封禅 , 不过是旧戏重演 , 展现在世人面前的还是和过去一模一样的套路 。
在前面《苍茫沙腥古战场》那一篇里已经谈到 , 窦太后让窦宪以车骑将军身份统兵北征匈奴 , 是想要通过这场必胜无疑的战争给自己的大哥解套 , 同时再借用这次战功来擢升窦宪的官位 , 以更加牢固地掌控朝政 。本着这样的认识来看窦宪在燕然山上搞的这场封禅典礼 , 就会很容易识破窦氏兄妹的政治意图——这只不过是给窦宪的头上再增添一道神圣的光环而已 , 其性质仍然只能是代汉帝报天报地 , 也就是替代汉和帝来举行这场封禅仪式 。
三、这不是“封燕然山铭”
窦宪确实在燕然山上做了封禅的活动 , 但这并不等于我们今天在燕然山上见到的摩崖刻石 , 就是用于封禅或者载录封禅活动的铭文 。要想确认这篇铭文的性质 , 首先需要对秦汉时期封禅活动的形式和作为有清楚的认识 。
关于秦始皇如何封禅 , 《史记?秦始皇本纪》述云:
乃遂上泰山 , 立石 , 封 , 祠祀 。下 , 风雨暴至 , 休于树下 , 因封其树为五大夫 。禅梁父 。刻所立石 。
更多的情况 , 虽然并不清楚 , 但始皇帝在山上总共做了三件事 , 即立石、封和祠祀 , 言简意赅 , 说得非常明白 。
按照上古以来的礼仪制度 , 具体的封禅礼仪 , 到底是怎么个搞法 , 当时就没有人能够说得清楚 。因为这恐怕只是个很不切实的传说 , 前文已经谈到 , 在秦始皇之前是不是真的有人做过这事儿 , 本来就是说不清的 。当年秦始皇带了“齐鲁之儒生博士七十人”来到泰山脚下 , 结果众博士议论纷纷 , “各乖异 , 难施用” , 烦得秦始皇干脆自己径自上山 , 想怎么搞 , 就怎么搞 , 实际上是自创了一套封禅的礼仪 。惟后人仅知“其礼颇采太祝之祀雍上帝所用 , 而封藏皆秘之 , 世不得而记也”(《史记》卷二八《封禅书》) 。真所谓“千古一帝” , 做什么都有自出心裁的创造 。
秦朝灭亡之后 , 如上一节所述 , 天下民众因怨恨其暴政 , 硬是谣传秦始皇根本没有在泰山封禅 , 因而到了汉武帝再搞封禅的时候 , 竟根本无法知悉秦始皇到底搞的是什么名堂 , 即司马迁所说“旷绝莫知其礼仪” 。在这种情况下 , 五十多个儒生 , 重又像当年他们的前辈给秦始皇筹划其事那样 , 七嘴八舌 , 好一番争执 , 谁也不让谁 。《汉书?艺文志》里著录有“《古封禅群祀》二十二篇 , 《封禅议对》十九篇 , 《汉封禅群祀》三十六篇” , 就应当是这次讨论封禅的产物(其中“《封禅议对》十九篇”班固自注已明言乃“武帝时也”) 。到头来 , “诸儒及方士言封禅人人殊” , 始终没弄出个明白的结果来 。无奈之下 , 汉武帝便听从左内史儿宽的建议 , 和秦始皇一样 , 也是“尽罢诸儒不用” , 自己的事儿自己办 , “金声而玉振之” , 径遂己意 , 身往泰山 , 去办成了这件刚一登上帝位就一直想要办的大事(《史记》卷二八《封禅书》 。《汉书》卷五八《儿宽传》):
四月……乙卯 , ……封泰山下东方 , 如郊祠太一之礼 。封广丈二尺 , 高九尺 , 其下则有玉牒书 , 书秘 。礼毕 , 天子独与侍中奉车子侯上泰山 , 亦有封 。其事皆禁 。明日 , 下阴道 。丙辰 , 禅泰山下址东北肃然山 , 如祭后土礼 。天子皆亲拜见 , 衣上黄而尽用乐焉 。江淮闲一茅三脊为神藉 , 五色土益杂封 。纵远方奇兽蜚禽及白雉诸物 , 颇以加祠 。兕牛犀象之属不用 。皆至泰山然后去 。封禅时 , 其夜若有光 , 昼有白云起封中 。(《史记》卷二八《封禅书》 。案“颇以加祠”原作“颇以加礼” , 清梁玉绳《史记志疑》卷一六以为“礼”字讹 , 据《史记?孝武本纪》及《汉书?郊祀志》改;又“皆至泰山然后去” , 原作“皆至泰山祭后土” , 不通 , 据清梁玉绳《史记志疑》卷一六依《史记?孝武本纪》与《汉书?郊祀志》改;又“封禅时” , “时”字原做“祠” , 字讹 , 据清李慈铭《史记札记》卷一改)
此前 , 在这一年的三月 , 汉武帝已经先行“令人上石 , 立之泰山巅”(《史记》卷二八《封禅书》) 。
与秦始皇不同的是 , 这一回 , 汉武帝实际上是在泰山“封”了两次:先是在东坡的山脚下 , 然后才像秦始皇一样 , 在山顶上又“封”了第二次 。山脚下所封 , 显得很没有道理 。因为如前所述 , 所谓“封”的本义 , 是要“增泰山之高以报天” , 若是在山脚下来搞 , 再增加其高也高不过山顶 , 实在没什么意思 。不过孤家寡人想怎么干就怎么干 , 古往今来都是如此 , 旁边看热闹的偷着乐就是了 。上引《史记?封禅书》所说“其事皆禁” , 据云乃是因为此前诸儒众说不一 , 说不清楚到底该怎么办这件事儿 , 汉武帝做虽做了 , 可心里也还是没有底儿 , “恐所施用非是 , 乃秘其事”(《续汉书?郊祀志》上) 。
东汉光武帝的泰山封禅 , 在西晋人司马彪撰著的《续汉书?郊祀志》中有很具体的记载:
(建武三十二年正月)上许梁松等奏 , 乃求元封时封禅故事 , 议封禅所施用 。有司奏当用方石再累置坛中 , 皆方五尺 , 厚一尺 , 用玉牒书藏方石 。牒厚五寸 , 长尺三寸 , 广五寸 , 有玉检 。……又用石碑高九尺 , 广三尺五寸 , 厚尺二寸 , 立坛丙地(案指南方) , 去坛三丈以上 , 以刻书 。上以用石功难 , 又欲及二月封 , 故诏松欲因故封石空检 , 更加封而已 。松上疏争之 , 以为“登封之礼 , 告功皇天 , 垂后无穷 , 以为万民也 。承天之敬 , 尤宜章明 。奉图书之瑞 , 尤宜显著 。今因旧封 , 窜寄玉牒故石下 , 恐非重命之义 , 受命中兴 , 宜当特异 , 以明天意” 。遂使泰山郡及鲁趣石工 , 宜取完青石 , 无必五色 。时以印工不能刻玉牒 , 欲用丹漆书之 , 会求得能刻玉者 , 遂书 。书秘刻方石中 , 命容玉牒 。
二月 , 上至奉高 , 遣侍御史与兰台令史 , 将工先上山刻石 。……二十二日 , 辛卯晨 , 燎祭天于泰山下南方 , 群神皆从 , 用乐如南郊 。诸王、王者后二公、孔子后襃成君 , 皆助祭位事也 。事毕 , 将升封 。或曰:“泰山虽已从食于柴祭 , 今亲升告功 , 宜有礼祭 。”于是使谒者以一特牲于常祠泰山处 , 告祠泰山 , 如亲耕、貙刘、先祠、先农、先虞故事 。至食时 , 御辇升山 , 日中后到山上更衣 , 早晡时即位于坛 , 北面 。羣臣以次陈后 , 西上 , 毕位升坛 。尚书令奉玉牒检 , 皇帝以寸二分玺亲封之 , 讫 , 太常命人发坛上石 , 尙书令藏玉牒已 , 复石覆讫 , 尚书令以五寸印封石检 。事毕 , 皇帝再拜 , 群臣称万岁 。命人立所刻石碑 , 乃复道下 。
二十五日甲午 , 禅 , 祭地于梁阴 , 以高后配 , 山川群神从 , 如元始中北郊故事 。
这里还提到西汉武帝时期的“旧封” , 可见此番举措对前汉旧制有很大的继承性 。
通观上述记载 , 可以看出 , 尽管从秦始皇到光武帝 , 这些封禅活动都有他们各自独出心裁的做法 , 既缺乏确切的经典依据 , 也没有世代相传的制度可以遵循 , 但还是贯穿着一些共同的内容 。一般来说 , 其整个封禅活动 , 都包括如下三项重要内容:(1)祭祀天地的仪式(即《秦始皇本纪》所说“祠祀”) 。(2)“封”这一典礼 , 建有石坛 , 当中收纳有告天的玉牒 。(3)在“封”礼之坛的旁边竖有“立石” , 或谓之曰“石碑” , 在上面铭刻文字 。
在这三项内容当中 , 玉牒和石碑 , 都镌刻有文字 , 而玉牒的大小仅“厚五寸 , 长尺三寸 , 广五寸” , 且秘藏于石坛之内 , 与燕然山刻石在形式上相去甚远 , 与之大略相当的 , 只有石坛之旁竖起的“立石”或者“石碑”了 。
秦汉两朝皇帝封禅活动的三项主要内容 , 既然一以贯之 , 那么 , 寻绎其首尾脉络 , 只能将其创制渊源归诸始皇帝了 。秦始皇之所以要在泰山之巅“立石”并“刻所立石” , 《史记?封禅书》解释说是为了“颂秦始皇帝德 , 明其得封也” , 即这一刻石的实质性内容 , 是臣子为封禅的皇帝歌功颂德 , 向天下百姓宣示 , 圣明天子功高德厚 , 具备封禅的资格 , 而不是载述所谓“封禅”的具体内容 。显而易见 , 就我们在这里所要讨论的问题而言 , 只有后者 , 才适宜于称作“封泰山铭” 。当然 , 若是别封于某山 , 就可以称作“封某山铭” , 如燕然山 , 即可名之曰“封燕然山铭” 。
载述封禅具体内容的文字 , 是上述三项封禅活动内容中的玉牒 , 而不是所刻“立石”或者“石碑” 。如上所述 , 当时的玉牒是深藏秘扃以致世人无以知晓其文字的 , 之所以如此神秘 , 则是因为此乃君王“告功皇天” , 是天子写给天帝的献词 , 最具实质性意义 , 所以这才算得上是地道的“封山之铭” 。幸运的是 , 王莽当年准备封禅用的玉牒 , 被考古工作者发掘到一块残片 , 使我们得以略窥其面目(见冯时《新莽封禅玉牒研究》 , 刊《考古学报》2006年第1期) 。

都护在燕然(燕然山)

文章插图
王莽置备的泰山封禅用玉牒残片
从司马迁的《史记》开始 , 人们通常都是把秦始皇泰山封禅时在立石上镌刻的文字 , 称作“泰山刻石” , 几乎没人会把它称作“封泰山铭” 。观秦始皇所制大型石刻铭文 , 除了此泰山刻石之外 , 还有峄山、琅邪、之罘、碣石、会稽五处 , 总计七通刻石(之罘刻石有两通) 。其中秦始皇二十八年峄山初刻铭文是在泰山刻石之先 , 其余琅邪诸石乃继于其后 。铭文的内容 , 从峄山首发其议时起 , 就是“刻石颂秦德” , 所以每一处铭文 , 无一例外 , 都是羣臣为秦始皇歌功颂德 。《史记?秦始皇本纪》对这些刻石的性质有清楚的说明 , 铭文中对此也都有直接的表述(案除峄山刻石之外 , 其余六通刻石的内容 , 俱载《史记?秦始皇本纪》 , 后人颇疑传世《史记》脱失峄山刻石的内容 , 原石毁于唐代或其以前 , 唐代以来 , 有重摹本传世 , 唐宋间佚名纂《古文苑》卷一 , 收录有《峄山刻石文》 。又《史记?秦始皇本纪》记述秦始皇在二十九年刻石于之罘以前 , 曾于二十八年“登之罘 , 立石颂秦德焉而去” , 似已先行刻石于之罘 , 然清人顾炎武于《山东考古录》乃谓《史记》“于之罘则二十八年云立石 , 二十九年云刻石” , 二者自属同一过程的前后两个阶段 , 说见顾氏《山东考古录》之“辨无字碑为汉立”条) 。如泰山刻石即明言“从臣思迹 , 本原事业 , 祗诵功德” 。在这一点上 , 其余六通刻石与泰山刻石完全一模一样 , 是没有丝毫差别的 。换句话说 , 就是不管秦始皇在泰山搞不搞封禅 , “立石”上铭文都是这么个刻法 , 这样人们也就更容易理解 , 是不能把这篇铭文称作“封泰山铭”的 。
汉武帝泰山封禅 , 是否尝铭刻其令人竖在泰山之巅的“立石” , 在《史记》、《汉书》中并没有明文记载 , 故后人多谓汉武帝封禅乃未尝刊碑刻文(如清顾炎武《山东考古录》之“辨无字碑为汉立”条) , 近周雯撰《汉碑地域分布研究》(待刊) , 乃揭明晋司马彪《续汉书?郊祀志》梁刘昭注及《汉书?武帝纪》之唐颜师古注并引有东汉应劭《风俗通义》所载汉武帝刻石铭文 , 此亦碑刻研究历史中的重要事件 , 其辞如下:
事天以礼 , 立身以义 。事父以孝 , 成民以仁 。四海之内 , 莫不为郡县 , 四夷八蛮 , 咸来贡职 , 与天无极 。人民蕃息 , 天禄永得 。(《续汉书?祭祀志》上梁刘昭注)
审视其内容 , 还是颂扬汉武帝的功德 , 应劭本人也明确述说云:“刻石 , 纪绩也 。”(《汉书》卷六《武帝纪》唐颜师古注) 。尽管审其文义 , 似颇有不足 , 《风俗通义》所载应只是其中的一部分内容 , 但仍然可以看出它对秦始皇泰山刻石的继承 。
从形式上看似乎有所变化的 , 是东汉光武帝东封泰山时所刻制的石碑 。这通石碑的文字 , 全文收录于西晋司马彪的《续汉书?祭祀志》中 , 其中不仅开篇就谈到这次封禅 , 还谈到了这次封禅的具体时日 , 以及图谶所示的天命 , 亦即刘秀封禅的必然性 。这些内容 , 看起来似乎都是在铭记封禅之举 , 可是通览全篇 , 仍是臣子叙事的口吻(《后汉书》卷三五《张纯传》记云:“(建武)中元元年 , 帝乃东巡岱宗 , 以纯视御史大夫从 , 并上元封旧仪及刻石文 。”) , 其核心主旨 , 依旧是在赞颂光武帝中兴皇汉的丰功伟绩和他诞应天命的圣德 。故亲临此番封禅盛典的马伯第述此碑石的性质 , 乃是“刻文字 , 纪功德” , 并称此碑为“纪号石”(《续汉书?祭祀志》上梁刘昭注引马伯第《封禅仪记》) 。其所谓“纪号”云者 , 应即应劭所说汉武帝泰山封禅刻石的“纪绩” 。《风俗通义?正失》谓“克(刻)石纪号 , 着己绩也” , 已经阐明这个意思;《白虎通义?封禅》所谓“刻石纪号者 , 著己之功迹以自效也” , 讲的也是同样的道理 。盖所谓“号”者“名号”是也 , 封禅者之功德业绩 , 自宜有相应的名号 , 故有此语 。
正因为如此 , 清严可均辑《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 , 著录光武帝这通刻石的铭文 , 也是依照世人对待秦始皇东巡刻石的成规 , 将其拟名为《泰山刻石文》 , 而不是书作“封泰山铭”之类的篇题 。
明了这些秦汉时期的封禅石刻的性质和前人对它的一般称谓 , 再来看这篇镌刻在燕然山上的铭文 , 《后汉书?窦宪传》述其缘起 , 本已清楚标明是“刻石勒功 , 纪汉威德” , 通篇讲的也都是窦宪北征的经历 , 颂扬这位统兵出征的车骑将军如何“恢拓畺?(疆宇) , 震大汉之天声” , 可知乃一循秦皇汉武故辙 , 以歌功颂德为宗旨 。须知撰写这篇铭文的班固 , 在撰著《汉书?郊祀志》时本多袭用《史记?封禅书》的旧文 , 因之亦谙熟秦始皇和汉武帝的封禅旧事 , 故由其执笔为窦宪撰著此文 , 自然不会违逆世已通行的规则 。因此 , 我们今天为这篇铭文拟名 , 便应该像所谓“泰山刻石”一样 , 依其所在地点 , 定为《燕然山铭》 , 而不宜将其称作“封燕然山铭” , 尽管铭文中也有“封山刊石”的说法 , 还有句云“封神丘 , 建隆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