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沛君|鲁迅小说:弟兄( 三 )


"怕药房已经关了罢?"沛君接了方 , 问 。
"明天不要紧 。 明天吃 。 "
"明天再看?……"
"不要再看了 。 酸的 , 辣的 , 太咸的 , 不要吃 。 热退了之后 , 拿小便 , 送到我的 , 医院里来 , 查一查 , 就是了 。 装在 , 干净的 , 玻璃瓶里;外面 , 写上名字 。 "
普大夫且说且走 , 一面接了一张五元的钞票塞入衣袋里 , 一径出去了 。 他送出去 , 看他上了车 , 开动了 , 然后转身 , 刚进店门 , 只听得背后gogo的两声 , 他才知道普悌思的汽车的叫声原来是牛吼似的 。 但现在是知道也没有什么用了 , 他想 。
房子里连灯光也显得愉悦;沛君仿佛万事都已做讫 , 周围都很平安 , 心里倒是空空洞洞的模样 。 他将钱和药方交给跟着进来的伙计 , 叫他明天一早到美亚药房去买药 , 因为这药房是普大夫指定的 , 说惟独这一家的药品最可靠 。
"东城的美亚药房!一定得到那里去 。 记住:美亚药房!"他跟在出去的伙计后面 , 说 。
院子里满是月色 , 白得如银;"在白帝城"的邻人已经睡觉了 , 一切都很幽静 。 只有桌上的闹钟愉快而平匀地札札地作响;虽然听到病人的呼吸 , 却是很调和 。 他坐下不多久 , 忽又高兴起来 。
"你原来这么大了 , 竟还没有出过疹子?"他遇到了什么奇迹似的 , 惊奇地问 。
"…………"
"你自己是不会记得的 。 须得问母亲才知道 。 "
"…………"
"母亲又不在这里 。 竟没有出过疹子 。 哈哈哈!"
沛君在床上醒来时 , 朝阳已从纸窗上射入 , 刺着他朦胧的眼睛 。 但他却不能即刻动弹 , 只觉得四肢无力 , 而且背上冷冰冰的还有许多汗 , 而且看见床前站着一个满脸流血的孩子 , 自己正要去打她 。
但这景象一刹那间便消失了 , 他还是独自睡在自己的房里 , 没有一个别的人 。 他解下枕衣来拭去胸前和背上的冷汗 , 穿好衣服 , 走向靖甫的房里去时 , 只见"在白帝城"的邻人正在院子里漱口 , 可见时候已经很不早了 。
靖甫也醒着了 , 眼睁睁地躺在床上 。
"今天怎样?"他立刻问 。
"好些…… 。 "
"药还没有来么?"
"没有 。 "
他便在书桌旁坐下 , 正对着眠床;看靖甫的脸 , 已没有昨天那样通红了 。 但自己的头却还觉得昏昏的 , 梦的断片 , 也同时闪闪烁烁地浮出:
——靖甫也正是这样地躺着 , 但却是一个死尸 。 他忙着收殓 , 独自背了一口棺材 , 从大门外一径背到堂屋里去 。 地方仿佛是在家里 , 看见许多熟识的人们在旁边交口赞颂…… 。
——他命令康儿和两个弟妹进学校去了;却还有两个孩子哭嚷着要跟去 。 他已经被哭嚷的声音缠得发烦 , 但同时也觉得自己有了最高的威权和极大的力 。 他看见自己的手掌比平常大了三四倍 , 铁铸似的 , 向荷生的脸上一掌批过去…… 。
他因为这些梦迹的袭击 , 怕得想站起来 , 走出房外去 , 但终于没有动 。 也想将这些梦迹压下 , 忘却 , 但这些却像搅在水里的鹅毛一般 , 转了几个围 , 终于非浮上来不可:
——荷生满脸是血 , 哭着进来了 。 他跳在神堂〔5〕上…… 。 那孩子后面还跟着一群相识和不相识的人 。 他知道他们是都来攻击他的…… 。
——"我决不至于昧了良心 。 你们不要受孩子的诳话的骗…… 。 "他听得自己这样说 。
——荷生就在他身边 , 他又举起了手掌…… 。
他忽而清醒了 , 觉得很疲劳 , 背上似乎还有些冷 。 靖甫静静地躺在对面 , 呼吸虽然急促 , 却是很调匀 。 桌上的闹钟似乎更用了大声札札地作响 。
他旋转身子去 , 对了书桌 , 只见蒙着一层尘 , 再转脸去看纸窗 , 挂着的日历上 , 写着两个漆黑的隶书:廿七 。
伙计送药进来了 , 还拿着一包书 。
"什么?"靖甫睁开了眼睛 , 问 。
"药 。 "他也从惝恍中觉醒 , 回答说 。
"不 , 那一包 。 "
"先不管它 。 吃药罢 。 "他给靖甫服了药 , 这才拿起那包书来看 , 道 , "索士寄来的 。 一定是你向他去借的那一本:《SesameandLilies》〔6〕 。 "
靖甫伸手要过书去 , 但只将书面一看 , 书脊上的金字一摩 , 便放在枕边 , 默默地合上眼睛了 。 过了一会 , 高兴地低声说:
"等我好起来 , 译一点寄到文化书馆去卖几个钱 , 不知道他们可要…… 。 "
这一天 , 沛君到公益局比平日迟得多 , 将要下午了;办公室里已经充满了秦益堂的水烟的烟雾 。 汪月生远远地望见 , 便迎出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