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沛君|鲁迅小说:弟兄( 二 )


他请沛君坐下 , 却是不开口 。
"问山兄 , 舍弟究竟是……?"他忍不住发问了 。
"红斑痧 。 你看他已经见点了 。 "
"那么 , 不是猩红热?"沛君有些高兴起来 。
"他们西医叫猩红热 , 我们中医叫红斑痧 。 "
这立刻使他手脚觉得发冷 。
"可以医么?"他愁苦地问 。
"可以 。 不过这也要看你们府上的家运 。 "
他已经胡涂得连自己也不知道怎样竟请白问山开了药方 , 从他房里走出;但当经过电话机旁的时候 , 却又记起普大夫来了 。 他仍然去问医院 , 答说已经找到了 , 可是很忙 , 怕去得晚 , 须待明天早晨也说不定的 。 然而他还叮嘱他要今天一定到 。
他走进房去点起灯来看 , 靖甫的脸更觉得通红了 , 的确还现出更红的点子 , 眼睑也浮肿起来 。 他坐着 , 却似乎所坐的是针毡;在夜的渐就寂静中 , 在他的翘望中 , 每一辆汽车的汽笛的呼啸声更使他听得分明 , 有时竟无端疑为普大夫的汽车 , 跳起来去迎接 。 但是他还未走到门口 , 那汽车却早经驶过去了;惘然地回身 , 经过院落时 , 见皓月已经西升 , 邻家的一株古槐 , 便投影地上 , 森森然更来加浓了他阴郁的心地 。
突然一声乌鸦叫 。 这是他平日常常听到的;那古槐上就有三四个乌鸦窠 。 但他现在却吓得几乎站住了 , 心惊肉跳地轻轻地走进靖甫的房里时 , 见他闭了眼躺着 , 满脸仿佛都见得浮肿;但没有睡 , 大概是听到脚步声了 , 忽然张开眼来 , 那两道眼光在灯光中异样地凄怆地发闪 。
"信么?"靖甫问 。
"不 , 不 。 是我 。 "他吃惊 , 有些失措 , 吃吃地说 , "是我 。 我想还是去请一个西医来 , 好得快一点 。 他还没有来…… 。 "
靖甫不答话 , 合了眼 。 他坐在窗前的书桌旁边 , 一切都静寂 , 只听得病人的急促的呼吸声 , 和闹钟的札札地作响 。 忽而远远地有汽车的汽笛发响了 , 使他的心立刻紧张起来 , 听它渐近 , 渐近 , 大概正到门口 , 要停下了罢 , 可是立刻听出 , 驶过去了 。 这样的许多回 , 他知道了汽笛声的各样:有如吹哨子的 , 有如击鼓的 , 有如放屁的 , 有如狗叫的 , 有如鸭叫的 , 有如牛吼的 , 有如母鸡惊啼的 , 有如呜咽的…… 。 他忽而怨愤自己:为什么早不留心 , 知道 , 那普大夫的汽笛是怎样的声音的呢?
对面的寓客还没有回来 , 照例是看戏 , 或是打茶围〔2〕去了 。 但夜却已经很深了 , 连汽车也逐渐地减少 。 强烈的银白色的月光 , 照得纸窗发白 。
他在等待的厌倦里 , 身心的紧张慢慢地弛缓下来了 , 至于不再去留心那些汽笛 。 但凌乱的思绪 , 却又乘机而起;他仿佛知道靖甫生的一定是猩红热 , 而且是不可救的 。 那么 , 家计怎么支持呢 , 靠自己一个?虽然住在小城里 , 可是百物也昂贵起来了…… 。 自己的三个孩子 , 他的两个 , 养活尚且难 , 还能进学校去读书么?只给一两个读书呢 , 那自然是自己的康儿最聪明 , ——然而大家一定要批评 , 说是薄待了兄弟的孩子…… 。
后事怎么办呢 , 连买棺木的款子也不够 , 怎么能够运回家 , 只好暂时寄顿在义庄〔3〕里…… 。
忽然远远地有一阵脚步声进来 , 立刻使他跳起来了 , 走出房去 , 却知道是对面的寓客 。
"先帝爷 , 在白帝城…… 。 "〔4〕
他一听到这低微高兴的吟声 , 便失望 , 愤怒 , 几乎要奔上去叱骂他 。 但他接着又看见伙计提着风雨灯 , 灯光中照出后面跟着的皮鞋 , 上面的微明里是一个高大的人 , 白脸孔 , 黑的络腮胡子 。 这正是普悌思 。
他像是得了宝贝一般 , 飞跑上去 , 将他领入病人的房中 。 两人都站在床面前 , 他擎了洋灯 , 照着 。
"先生 , 他发烧…… 。 "沛君喘着说 。
"什么时候 , 起的?"普悌思两手插在裤侧的袋子里 , 凝视着病人的脸 , 慢慢地问 。
"前天 。 不 , 大……大大前天 。 "
普大夫不作声 , 略略按一按脉 , 又叫沛君擎高了洋灯 , 照着他在病人的脸上端详一回;又叫揭去被卧 , 解开衣服来给他看 。 看过之后 , 就伸出手指在肚子上去一摩 。
"Measles……"普悌思低声自言自语似的说 。
"疹子么?"他惊喜得声音也似乎发抖了 。
"疹子 。 "
"就是疹子?……"
"疹子 。 "
"你原来没有出过疹子?……"
他高兴地刚在问靖甫时 , 普大夫已经走向书桌那边去了 , 于是也只得跟过去 。 只见他将一只脚踏在椅子上 , 拉过桌上的一张信笺 , 从衣袋里掏出一段很短的铅笔 , 就桌上飕飕地写了几个难以看清的字 , 这就是药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