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获|新刊 | 2020-6《收获》长篇连载:无愁河的浪荡汉子(黄永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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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起:胡考、张乐平、陆志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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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志庠素描写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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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志庠素描写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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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获|新刊 | 2020-6《收获》长篇连载:无愁河的浪荡汉子(黄永玉)】
郎静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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郎静山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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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永玉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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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6《收获》11月13日出版
长篇连载
无愁河的浪荡汉子
黄永玉
台湾火车比大陆火车疏朗不显得挤 , 至少有两种 , 像我们今天旅行性质的这种和平常日子零碎走走的那种 。 后面这种 , 老百姓住郊外的早晚上班 , 小孩子上学 , 半路上招招手火车就停下来让你上车 。 序子还担心有朝一日讲给人听人不信 。 开火车的司机和平常老百姓怎能扣搭得这么好?
序子这帮人坐的是中等级别车子 , 软靠背 , 软坐垫 。 设计者让你感觉宽阔、爽朗、安全 , 连窗子外头的风景都是你的 。
整个车厢里就这么十几个人 , 松松散散 , 倒是没有看出包下来的意思 。 问车上管事的 。 是个爱笑的人 , 咧开大嘴巴回答:“哈 , 哈 , 哈!有的是位子 , 包它‘揣向米’(做什么)?”
陆志庠一个人坐在车厢尾段用一个小本子在画他的天书 。
张正宇和郎静山坐在车厢中段 , 前后围了一圈人 。
序子在车厢前段倚着靠背 , 斜眼看着窗外风景 , 原来想取本书出来的 , 太麻烦了 。 还是一个人坐好 。 飞来一只红头苍蝇停在茶案角 。 多年没见的红脑壳翠绿身段的大苍蝇 , 从当年朱雀城文星街田六保的水果摊子上飞来的罢?唉!你呀你 , 你有翅膀啊 , 你狗日的飞越历史 , 飘洋过海 。
小林一茶说过:
“别打啊!苍蝇搓他的手、搓他的脚咧!”
世人不是小林一茶 , 不是弘一法师啊!
快飞走吧!车上管事的先生按了窗上电钮 , 开窗放走了它!
“打死它 , 桌面臭半天!”
序子走去看车厢中间那堆人 。
张正宇正在给郎静山画像 。
用大概是2B的铅笔在一张十二开的写生本上动笔 。 像书写毛笔字一样 , 十足的腕力 , 竖直中锋 , 根据形象起伏 , 落笔轻重缓急 , 有点装模作样 。 不看了 , 过去找陆志庠 。
见序子来 , 陆志庠放下笔准备谈天 。
“你是不是和我的看法一样?日本人原本早准备把台湾还给国民党了……”
序子说:“不 , 不 , 不 , 我哪里会这么想?该还就还 , 你别乱扯蛋!”
“日本看出国民党老蒋不会管 , 让他几年之后弄成个烂摊子闹笑话 。 帝国主义狼子野心 , 退五口通商 , 退租界 , 都是这存心 , 看老蒋笑话 。 老蒋看不透是低能 , 是昏庸 , 你看不透是幼稚 , 是无知 。 ”
“你怎么不去劝劝老蒋 , 开导开导他?”序子问 。
“你给我弄支十响手枪 , 我就去!”聋膨说 。
“你等着 , 我有机会给你弄去 。 ”序子又回到张正宇那头 。 画已经画得差不多了 , 快完了 。分页标题
一笔笔的铅笔中锋线 , 有轻有重 , 看得出由此而整顿出的立体根由 。 序子擦了擦眼角 , 仔仔细细把这幅肖像默读了一遍 , 那面颊上的鼻梁 , 几几乎跃出纸面 , 两只耳朵活鲜鲜子贴着头颅 。 序子直着鼻梁像是敬礼式地看了一眼郎静山 , 又斜眼瞟了一眼张正宇 , 举起右手轻轻握拳抵住下巴 , 细想自己这拳头和杀猪的胡屠夫打疯女婿范进一样 , 若当真来这么一下 , 很可能自己这只右手要敷好多日子的药 。
(没忘记那次的无礼粗鲁 , 也忘不了那幅郎静山的铅笔画像 , 七十二年过去了……
围观的人各说各的好 。 这张画也不知流落哪浪去了?
我早就说过 , 人名我记得住 , 地方名总记不住 。 现在我写的是在前往台湾阿里山的火车上 , 光凭记忆 , 我连下火车的站名都写不出 。 我要请家人打开“挨派”找台湾的地图 。 找到地图我也稳不住一定找得到那个地方 。 让熟悉那地方的宽宏大量的读者陪我一道走走吧 , 看看我这一类记性不好的人如何游览七十二年前台湾阿里山的吧!
你可能心里头现在开始怀疑我到底去没去过阿里山 , 我告诉你我不说谎 , 我去过 。 遗憾的是跟我一起上阿里山的人都死光了 , 即使现在台湾那头还剩两三个 , 愿不愿为我开证明也是个问题 。 世上哪能找得到像鄙人这样和霭可亲的人?
反过来说 , 听一个没去过阿里山的说谎者信口雌黄 , 未尝不是件悦耳的娱乐 。
看这个地图 , 写下有印象的名字 。 新竹、苗栗、台中、彰化、嘉义、台南 。 看样子是从台南上阿里山的 。 )
在车站很蘑菇了一阵 。 听说弄来一部汽油火车 , 开得不怎么流畅 , 半路因毛病停了好几回 。 一说是原用不着九小时;又一说可能是:“幸好是汽油车 , 才用了九小时 。 ”时间太长了 , 记不清楚了 。
半路上听过一次有意义的、跟地质学有关系的特别知识 。 有人指着脚底下远远两座有人居住的大山头说:
“左手的那座大山原来在右边 , 右手的这座大山原来在左边 。 一个晚上工夫 , 两座山自己换了个位置 , 住在山上的人一朝醒来莫名其妙 , 找谁都帮不了忙 。 ”
“古时候吧?”
“不怎么古 , 就几年之前 。 ”
“我不怎么信 。 ”
“有空你去问山那边的人 。 ”
到了日月潭招待所 , 序子仍然跟陆志庠一房 , 仍然是“榻榻米” , 真好!
张沅痕在走廊嚷:“怎么没有抽水马桶?怎么这么大旅馆不设抽水马桶?”
其他人各自闲散走来走去 , 面对这浩瀚明湖 , 各自在生感慨 。 对于“光” , 摄影家的反应应该更由衷些 。 他们靠“光”吃饭 。 他们是真正的惜墨如金者 , 他们是神枪手 , 懂得在万分之一、千分之一秒钟把“美”拿下 。 子弹临身前、跳楼者贴地前那一刻“活” 。 是“一刹那”的猎者 。
没有他们 , 你哪里去找回希特勒和类似人影以及奥斯威辛的真实凭证?
没有他们 , 你怎记得住太平天国的就义者和王孝和的笑容?
说实在话 , 没有他们 , 我们终究是白来一场 。
晚饭 , 想不到是中餐 , 像台湾回到祖国那么高兴 。
“缺了个张沅痕 。 叫叫他 。 ”
“不用叫了 , 他下山了 , 找抽水马桶去了 。 ”
“不至于罢!”
“坐那部顺风火车走的!”
“真奇!”
“比那两座山换位还奇!”
“奇迹不止发生在自然界 , 人类有的是各种奇迹 。 ”王一之说 。
吃完饭和王一之沿回廊散步 。 他说:“这日月潭招待所看样子还没缓过气来 。 一个人、一件事 , 受尽摧残凌辱 , 一下子要恢复正常怕不是个简单的事 , 况乎还不太清楚未来老板的口味和喜恶 。 上海人对那批接收大员的脾气已领教过了 , 这里可能才刚刚开始 , 你等着看好了 。 ”
“我一辈子躲的就是这类臭东西 , 要真来了泡在里头我会死 。 我清楚自己自小是怎么长大的 。 乐平、聋膨和叶冈他们都清楚我 。 我是个铁石心肠 , 不容易受感动 , 我也咬紧牙关做一辈子木刻 , 我天涯海角都不会让这帮狗日的‘接收’ 。 我也时常东想西想自己 , 本事不大 , 讲良心可以 , 救苦救难还勉强可以做一点 , 改变世界绝对办不到 。 面对这一片受伤的河山 , 读过不少正经书籍 , 明白活在世上 , 千万千万不要失落自己 。 ” 分页标题
“看起来 , 我们都不是很有出息 , 我也只是想出几本有意思的小书而已 。 ”一之说 。
“你不能把自己看得没出息!出有意思的小书为什么就没有出息?出多少多少大书才算有出息?什么叫作大书 , 谁来称这个分量?”序子说 。
“我一直喜欢你这人有个性 。 ”一之说 。
“人人都有个性 , 表演个性就浅薄 。 ”序子说 , “你说你写的书用辞用典多讲究 , 这小吗?积小成大 , 积少成多 , 可惜你这大半辈子总是大千大千 , 驮在一个别人身上了 , 你自己呢?你自己到哪里去了?让我们想你的时候只看到大千……”
“咦?你这么说算真有点意思 。 ”一之说 。
“我是受益的人 , 反过来倒像在骂你 。 ”序子说 。
“不是骂是什么?几个人敢这么骂我?我回去真还要写篇东西慎重表示表示 。 ”一之拍拍序子肩膀:
“这些事有朝一日回忆起来像诗 。 ”
“世上有哪一样回忆起来不像诗的?”序子说 。
“我想我应该回房去洗个澡 。 ”序子说 。
“你提醒了我 , 那么明朝会吧!”一之转头走了 。
序子还没走到自己房门口 , 一位做杂事的三十来岁的妇女冲了出来 , 见到序子:
“您 , 您房里那位先生是中国人还是外国人?”
序子晓得原因了:
“请不要怕 , 他是个很好的中国人 , 是个很好的中国大画家 。 他小时候害过一场病 , 把耳朵病聋了 , 听不清人说话 , 所以讲话也比较困难 。 ”序子说 。
“病归病 , 怎么相貌也跟到恶起来?”那女士说 。
“恶?哪里恶?在上海 , 好多朋友都说他像美国的电影明星克拉克·盖博 。 ”序子说 。
“克拉克·盖博?你这一说还真有点像 。 ”女士说 。
“他是个又有本领又很和气的人 。 ”序子说 。
“耶!他笑起来的确有点克拉克·盖博的味道!”女士的情绪完全融解 , 带着笑声走了 。
房间已经挂好蚊帐 。 你猜那蚊帐是怎么挂的?四个帐角就挂在四个房角上 。 房有多大帐子有多大 , 这让聋膨跟序子都很欣赏 。 女士已经为两位铺好卧具 。 帐子里可以牵台灯看书 。
序子洗完澡 , 也进帐子看起书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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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插图:黄永玉
(选读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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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获》202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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