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城|夏榆:走在地狱的屋顶凝望花朵 | 创作谈


_本文原题:夏榆:走在地狱的屋顶凝望花朵 | 创作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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创作谈:走在地狱的屋顶凝望花朵
夏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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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年我经常往返于三座城市 。 北京、长春和大同 , 它们分别是我的生活和工作之地 , 我在地球之上的庇护所 , 我的故土和原乡 。 我需要精神上的广阔空间 , 犹如需要地理意义上的无限疆域 。 这是我个人化的私域生活 。 回到故乡我会住在八十三岁的母亲独居之老屋 , 那也是我在少年时期的居所 。 我是在哪里都可以写作的人 , 疾驰的高铁列车、卧室或者阳台的藤椅上 , 任何一处地方我都可以让自己心静神安 。
某个时刻 , 我在老母亲住的房屋完成了一个五万字的中篇小说 , 即《呼啸而过的悬疑》 。
我从母亲那里受益很多 。 她带给我生命 , 给予我身心的自由和独立的能量 , 这都是我要感恩的 。 少年时期如果母亲不支持我的梦想 , 我就难以写作 。 我的父亲 , 1938年作为少年游击队员在黄河岸边开始血腥征战 , 他参加过抗日战争、解放战争和朝鲜战争 , 军旅生涯贯穿半生 。 父亲不喜欢我写作 , 少年时期我的学业一塌糊涂 , 然而却喜欢彻夜盘腿坐在炕桌前在纸上乱写文字 , 喜欢看课业之外的闲书 。 父亲担心写作的人缺乏生命的粗粝力量 , 缺乏应对残酷世界的击打能量;如果母亲阻拦 , 我也不可能在青年时期扔掉国企的工作漂流首都 , 她其实很不放心我离家远行 , 然而从不说出她的隐忧 。 如今母亲已习惯我的来去 , 我在地球上任何地方的漫游 , 在她看来都只是出一趟门 。 在母亲那里我还获得写作的灵感 , 生于1937年的母亲人生充满奇迹和玄奥 , 她的生活里也遍布悬疑故事的迷津 。 每次回到矿区 , 在黄昏时刻我会陪母亲聊天 , 在她平静又奇崛的讲述中 , 小说叙事也会在我心里展开和完成 。
《呼啸而过的悬疑》来自母亲的讲述 , 也来自于我在矿区的个人体验 。 爱侣之间在情感消失之后的相互控制、纠缠和鏖战 , 情人当中盘桓的仇恨与杀机 , 血刃之后亡命天涯的逃离 , 这些事情更多是真实发生的事件 , 原型就在母亲所住家属楼的同一单元 。 这是人性及生活的日常景观 。 我选择以虚构的方式讲述 , 缘于我结束非虚构写作的新闻职业 , 对虚构写作叙事技艺日益增长的热忱和持续不熄的激情 。
十八岁时我顶替退休的父亲下到矿井里做矿工 , 母亲有过五年的井下作业生涯 , 其时她在井下做检修工 , 经历过落顶和透水的矿难 。 自然看到过矿区更多的伤残和死亡 。 听到我要下矿井的瞬间 , 母亲的牙齿极速疼痛 , 那是急火攻心 。 2020年春天 , 我回到故乡在母亲的独居的老屋完成小说时 , 我也带母亲修复了她的牙齿 , 此前掌握针灸技艺的的女儿治好了老人家有微疾的眼睛 。 八十三岁的老人 , 已经阅尽人间悲欣 , 看透尘世苦乐 。 我还是喜欢老母亲的眼睛明亮 , 牙齿坚硬 , 继续看人间烟火 , 咀嚼世事的滋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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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每一部小说作品完成时 , 我会在稿末标注写作日期 , 保存妥 。 然后会打印出来 , 以纸版的形式保存下来 。 是的 , 我现在写虚构作品就是这样 , 就像深山里的禅师磨制一把剑 , 打造一个陶制器皿 。 忠实于自己的心灵 , 忠实于个人智识 , 也忠实于普世价值 。 写下来就OK , 然后会有理解和懂它的人靠近它 , 接收它 。 这其实很有意味 , 创造的喜悦和神秘的慰籍就在环绕它的命运中展开 。
“写作作为祈祷的方式 。 ”莫名喜欢卡夫卡的这句写在日记里的话 。 2005年深秋 , 我应《时尚先生》之约到布拉格访问捷克作家伊凡·克里玛 , 同时我也在布拉格街头寻找卡夫卡的遗迹 。 在这座城市卡夫卡的肖像如时尚明星一样出现在街头 , 在酒吧的酒水单也印有卡夫卡的头像 。 也许因为我懂得祈祷生活的意义 , 懂得灵性生活的意义 , 所以更能体察卡夫卡箴言的真义 。 就像法国作家让-菲利普·图森说:“卡夫卡 , 每天晚上 , 都坐在书桌前 , 等待激情推动他去写作 。 他对文学有这种信仰 , 而且只相信这一信仰(‘我不能也不愿成为任何其他人') , 于是 , 他每天晚上都想着这一无法企望的美事降临到他身上:写 。 ” 分页标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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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家有属于他自己的工作现场 , 优秀小说家的工作方式更多类似于隐修者或炼金师 。 我知道加缪在他最后的时刻 , 惟一的志愿就是离开巴黎的喧嚣 , 避开缠绕困扰他的公共生活 , 躲到美丽而幽静的普罗旺斯乡间沉下心来专注写他想要写出的杰作 。 好作家到最后都是如此 , 想到我每天可以专心于卡夫卡和加缪的志业 , 真是既幸福又惶恐 。
【花城|夏榆:走在地狱的屋顶凝望花朵 | 创作谈】我摆脱写作的焦虑和惶恐方式是 , 因为懂得“写作作为祈祷的方式” , 也体验过祈祷和灵性生活给予自己的恩惠 , 会对自己说:“就这样 , 挺好的 。 ”
“在工作的静谧里 , 只和永生为友” 。 这是福楼拜说过的话 , 此言不虚 。 福氏的外甥女加罗林·高芒维勒回忆舅父:“他每天工作 , 一直保持着一种极端的规律 。 他把自己摆在工作里头就像把一匹老牛驾在犁头 , 并不在乎灵感 , 他讲 , 等灵感会把人等枯竭的 。 关系到他的艺术 , 他的意志力是坚定的 , 耐心从来不会疲荼 。 他喜欢对自己讲:'我是教会末一位圣父' 。 说实话 , 他还真像一位修士 。 ”
纳博科夫在他的《文学讲稿》评论道:“没有福楼拜就不会有法国的普鲁斯特 , 不会有爱尔兰的乔伊斯 , 俄国的契诃夫也不会成为真正的契诃夫 。
我说 , 没有福楼拜 , 也不能会有法国新小说 。 看到罗伯·格里耶、克洛德·西蒙对福楼拜的热爱与师承 , 法国新小说派的主将们习惯丢弃各种文学偶像 , 比如雨果和巴尔扎克 , 福楼拜却被他们奉为写作导师和人生榜样 。
好吧 。 我想说 。 现在福楼拜是我的职业写作的榜样 。
在我的心里有个万神殿 , 它们是映照我的精神之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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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众生中的一人 , 他试图在众生中尽力为人 。 ”
这是摆在我书架上的《孤独与团结:阿尔贝·加缪影像集》里的语句 。
也许因为长久生活在幽暗世界 , 我更愿意被杰出的心灵之光映照 。
注视外部世界 , 也关切个人存在;保持对公共生活的热忱 , 也捍卫心灵和精神的自由 。 这是我个人持守的写作伦理和道德原则 。 如今写作成为我的日常生活 。 在母语里我找到自己身心灵的安顿之所 。 安顿也即获得庇护 , 也是我经常说的庇护所 。 意指那些可以让你心灵安宁 , 精神稳固 , 肉身欢欣之所 。 奥地利作家彼得·汉德克 , 是我缓慢喜欢起来的作家 , 在对他的繁复阅读中我看到他为自己选择的精神庇护所 , 是公厕、墓地、铁路隧道 。 他是大智者 , 了不起 。 我是普通的凡体肉胎 , 我给自己选雪国的森林、映月的湖泊 , 故乡的石窟 。 这些庇护所刚好构成我的三维空间(幅度够辽阔的):老年的安居之所 , 青年时期的简朴居室 , 少年时期的游乐场 。 是的 , 在未来的时光中 , 我游走在这三维之间就满意 。 此生不需要更多 。
回想大半生的时光 , 我也是阅尽世道炎凉 , 看遍人间繁花与凋零 。
自由的智识生活 , 这是我现在心仪也安享的生活 。 瘟疫之年在人类如恒河沙数的死亡降临地球的时候 , 我们需要过一种免于恐惧和匮乏的生活 。 无有恐惧和战胜恐惧 , 这是我一直喜欢的精神品质 , 就像古希腊哲学家信奉的勇毅和坚韧 , 越是在绝望的时刻越如是 。 我喜欢日本诗人小林一茶的诗句:“我们走在地狱的屋顶上凝望着花朵 。 ”这句诗是波兰诗人米沃什在接受《巴黎评论》访问时引述过的 。 是的 , 我喜欢米沃什这样的人 。 经历噩梦 , 同时又与噩梦保持距离 。 他是生活在多维空间 。 米沃什 , 我的万神殿里永久的光源 。
被自由的智识之光照彻 , 我会有蒙受恩泽的幸福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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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榆 , 作家 。 出生并成长于大同矿区 , 1996年迁徙北京 , 读书、工作和生活 。 曾供职《****》驻京新闻中心 , 任资深文化采访人员十年 。 多次访问海内外思想、文化、政治精英 。 应邀访问瑞典、挪威、波兰、德国 , 自2005年起 , 多次报道“诺贝尔奖颁奖盛典” 。 著有访谈集《在时代的痛点 , 沉默》《在异乡的窗口 , 守望》 。 著有长篇小说《我的独立消失在雾中》《我的神明长眠不醒》《黑暗纪》;随笔集《黑暗的声音》《白天遇见黑暗》等 。 有中短篇小说多篇发表于《收获》《今天》《钟山》《花城》《十月》《作家》《山花》等刊;有随笔多篇发表于《天涯》《人民文学》等刊 。 2015年7月为《ESqure时尚先生》“巨匠与杰作”特辑专访奥尔罕?帕慕克和伊凡?克里玛 。
2021年新刊征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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