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报|重返古希腊神话的科尔姆·托宾,以新作《名门》敲响人类愤怒与破碎之源


_本文原题:重返古希腊神话的科尔姆·托宾 , 以新作《名门》敲响人类愤怒与破碎之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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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报|重返古希腊神话的科尔姆·托宾,以新作《名门》敲响人类愤怒与破碎之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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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期 , 爱尔兰作家科尔姆·托宾长篇新作《名门》由上海译文出版社引进出版 。
在这部小说里 , 托宾用现代语言重述阿伽门农之死这一古希腊经典故事 , 赋予希腊神话中著名恶妇克吕泰涅斯特拉以新的生命 , 使我们不仅理解她对复仇的渴望 , 甚至同情她 。 托宾出色地揭示了她的爱、欲望和痛苦 。 这是克吕泰涅斯特拉的故事 , 是后来杀死她的儿子俄瑞斯忒斯的故事 , 也是她目睹这一切的次女厄勒克特拉的故事 。
在为新作所做的跋里 , 托宾坦言 , 他写作的任务 , 就是进入他笔下人物破碎的灵魂 , 从他们犹如鬼魅的双眼观察世界 。 下面分享他为这部新作写的导读与作品选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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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八六年九月 , 我坐在北爱尔兰阿马郡贝斯布鲁克村的公园长椅上 , 正在积攒勇气去敲阿兰·布拉克的家门 。 他是一九七六年一月发生的那起金斯米尔屠杀中唯一幸存的新教徒 。 当时我在写一本关于边境的书 。 我从德里一路东行徒步而来 , 为最后一章搜集素材 。
来开门的女子告诉我 , 她丈夫出门去了 , 可能稍晚回来 , 这让我松了口气 。 我还有另一家地址 , 于是去村子那头敲另一扇门 。
一九九五年 , 谢默斯·希尼在诺贝尔文学奖领奖演讲中提起此事(金斯米尔屠杀事件) 。 他将其形容为“北爱尔兰悲恸史上最令人痛心的时刻之一” 。 他这样描写那起事件 , 那名天主教徒“在电光石火的一转念间 , 在冬季昏暗夜色的掩盖下……感觉到旁边的新教徒握住他的手捏了一把 , 示意他别动 , 我们不会背叛你 , 没人知道你是何信仰 , 是何党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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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默斯·希尼与他的诗集中文版《开垦地》封面
屠杀事件十年之后 , 两名幸存者还住在贝斯布鲁克 。 那位新教徒逃过大难纯属侥幸 , 而天主教徒理查德·休斯是被放跑的 , 很快我找到了他家门口 。 三十多年后 , 我仍清楚记得 , 当我告诉他关于那场屠杀我想采访他时 , 他震惊而苍白的脸上流露出悲伤 。
“我从没说过这件事 。 ”他低声说 。
我点点头 , 说我理解 。
“被杀的那些人都是我的朋友 。 ”他又说 。
我转身离开前 , 问他是否认为他们当时要杀的人是他而非其他人 。
“换你会怎么想?”他一字一字地问 。
然后他关上了门 。
我返回阿兰·布拉克家 , 找到了他 , 他说他也无法谈论此事 。 他刚要关门 , 又迟疑着说已经拍了部纪念屠杀十周年的纪录片 , 我或许应该看看 。 他自己没看过 , 也不想看 , 但他可以在自家客厅给我放纪录片 , 如此我便能了解我需要知道的一切 。
然而放录像时 , 他还是留在客厅 , 和我一起默默地看着 。 放到那段他说“我知道那些小伙子死了 , 我知道他们死了”时 , 屋里的气氛令人几乎无法承受 。
一个孤零零的身影活在一堆尸体中的画面 , 在我脑海中萦绕三十年后 , 终于成为《名门》尾声中的一幕 , 这是我二〇一六年完成的长篇小说 。分页标题
我写《名门》时又开始琢磨这些人 。 此书将暴力戏剧化为一个螺旋 , 寄宿于灵魂隐秘之处 。 小说也将阿伽门农、克吕泰涅斯特拉及其子女的故事用作部分题材 。
此事令我们无法忘怀 , 因为暴力以某种形式孕育了更多的暴力 。 当我开始重读并想象这个故事——克吕泰涅斯特拉遭到阿伽门农的欺骗 , 阿伽门农告诉她 , 他们的女儿伊菲革涅亚要出嫁了 , 但其实她是要被献祭——并不难想见她的愤怒 。 我也能体会阿伽门农的需求 , 他的软弱 , 和他的决心 。 于是我就能构想克吕泰涅斯特拉如何决定在时机成熟时谋杀丈夫 , 也能构想他们的另一个女儿厄勒克特拉对母亲及其情人的一腔怒火 , 她如何决心也要杀了他俩 。
在我的书中 , 我觉得我应该为克吕泰涅斯特拉找到一种坚定不移的语调 , 一种格杀勿论、绝不姑息的语调 , 一种无情而残暴的语调 。 我要为承受了失去和耻辱的人找到一种声音 , 此人已准备大肆报复 , 并打算享受复仇的成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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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国艺术家安塞姆·费尔巴哈于1862年创作的油画《伊菲革涅亚》
当我开始研读欧里庇得斯的一部晚期戏剧《伊菲革涅亚在奥利斯》时 , 却发现这里克吕泰涅斯特拉的形象更为复杂 , 她受伤的声音更为困顿且不坚定 。
另一方面 , 我重读了埃斯库罗斯、索福克勒斯和欧里庇得斯笔下厄勒克特拉的故事 , 发现自己极为清晰地听到了她的声音 。 她比她母亲更容易被解读 。 她的形象似乎有种异乎寻常的确切感 。 她就是需求、欲望和愤怒 。
克吕泰涅斯特拉是领导者 , 也是制定规则者 。 假如她活在现代世界 , 就会宣布没有社会这种东西 , 或者坐在转角办公室里签发粗暴的备忘录 。 她会开启战争 , 煽动仇恨 , 但也会有强烈的孤独感和不确定感 。 性格中这两部分的冲突将会成为她的弱点 , 也会使她凶猛无情 。
在阴影中仿佛等待被关注的 , 是她的儿子俄瑞斯忒斯 。 在剧中 , 他先去了别处 , 回来后就在姐姐的怂恿下杀了自己的母亲 , 后来被复仇女神追杀 。 然而我明白 , 如果我将他写成只是性格高调、英勇坚毅、挥舞着匕首的小恶魔 , 我就会失去他了 。
我读了其他一些小说和剧本 , 也回顾了自身经历和记忆 , 想为俄瑞斯忒斯找到一种形态 。 我研究了亨利·詹姆斯《卡萨玛西玛公主》中的海辛瑟斯·罗宾孙 , 一个被动且模糊的形象 , 也想到了约瑟夫·康拉德《间谍》中的阿道夫·维洛克 , 甚至还有哈姆雷特、伊阿古 , 以及谋杀邓肯后的麦克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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亨利·詹姆斯(左)与约瑟夫·康拉德
我要把俄瑞斯忒斯写成一个在世上活得惴惴不安的人 , 他容易听人摆布 , 在很多事上举棋不定 , 心中常怀失落 , 在压力下能做出任何事来 。
在我写这部书时 , 叙利亚和伊拉克的战事愈演愈烈 。 当时波士顿有个案子正在庭审 , 我也关注了 。 那是乔卡·沙尼耶夫的审判 。 二〇一三年四月 , 此人和他哥哥一起引爆炸弹 , 造成波士顿马拉松赛终点的流血事件 。 我感兴趣的是 , 这个年轻人周围的人对他是如此不了解 , 他外表是如此平凡 , 他离开爆炸现场后还能若无其事地和朋友们玩在一起 。
沙尼耶夫也是弟弟 , 他与俄瑞斯忒斯一样 , 都被兄姊所操控 。 庭审中 , 他无精打采 , 游离于现实世界之外 , 而且因此显得更不稳定 , 更危险了 。
为了使俄瑞斯忒斯呈现这种轮廓 , 我觉得我应该把他的童年戏剧化 。 我需要让他有许多沉默的事 , 并让有领导潜能的人能够信任他 。 于是我给了他一个有人格魅力的朋友利安德 , 他追随利安德 , 服从利安德 , 仿佛利安德是个有决断力的大哥 , 如同后来厄勒克特拉成为他有决断力的姐姐 。分页标题
俄瑞斯忒斯在书中不能拥有母亲那样的第一人称的声音 。 他不能在书页上直接发言 。 他得退让 , 隐忍 。 他的事大多发生在纤敏的意识中 。 他是那个观察、留意、渴盼 , 并奉命行事的人 。 他长大成人后 , 性情中还有一部分像孩子 。 他将会使用第三人称 , 而不是他母亲的第一人称 , 相关行文也更为平缓、冷静 。
他会像个小男孩那样随身携剑 , 因为他父亲就是这样 , 但他也像婴儿一样需要母亲的抚慰 。 他能为了震慑伙伴而杀人 , 他也会谋杀母亲 , 只要姐姐有足够的说服力 , 他会不假思索地去做 。
但他会有深深的孤绝感 , 仿佛并不完全属于这个世界 。 复仇女神加诸他身上的惩罚 , 更加深了这种孤独 , 使他意识到自己身处此间的困苦 。
接下来的问题就是如何让一部当代小说的读者信服这样一个世界——母亲、母亲的情人、女儿、儿子 , 都是偏执狂 , 他们生活在一个类似家庭空间的地方 , 而不是在古希腊剧院的舞台上 , 也不是在翻译过来的古希腊文本中 。 这个故事必须能独立存在 , 即便我写作时发生了与之相呼应的真实事件 , 即便书中许多人物脱胎于古希腊戏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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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ohn Singer Sargent的画作 , 为复仇女神所追逐的俄瑞斯忒斯
《名门》中的克吕泰涅斯特拉有一种对谋杀的饥渴 , 她参与到令人发指的罪行中去 , 同时又深爱她的儿子俄瑞斯忒斯 , 想与他共度美好时光 , 正如她也想与厄勒克特拉在花园中散步 , 尽管厄勒克特拉对她十分憎恶 。 俄瑞斯忒斯回来后 , 他的母亲为他打理舒适的房间 , 尽己所能让他开心 。 她总是欲念迭起 , 心血来潮 , 大部分时间并没有丝毫负罪感 , 而是总觉得日子不如意 。 她抱怨天热 , 她和情人、儿女坐在一起用餐 , 闲话家常 。 那些由她下令 , 或她亲手执行的谋杀 , 只是一些发生过的事而已 。
这并非庸常的邪恶 , 它来来去去 , 自有规律 , 它忽而现形 , 忽而隐去 , 令人不适 , 它就像心跳 , 像血压一般存于体内 。 然而 , 当邪恶在小说中浓度渐增时 , 它就像食物 , 而餐桌上的人对之虎视眈眈 。 第二天他们还会回来要更多 。
“诗人的任务 , ”罗伯特·邓肯曾说 , “不是反对邪恶 , 而是想象邪恶 。 ”也许应该记住 , 邪恶有多种伪装 。 它制造惊天动地的爆炸声 , 也时常彬彬有礼地等候一旁 。 它会面带微笑 。 阿伽门农和他妻子克吕泰涅斯特拉、女儿厄勒克特拉制造了《名门》中所有的声响 , 但最危险的那位俄瑞斯忒斯一直隐在暗处 , 无法说清自己的感觉 , 无法确定自己的愤怒有何意味 。 他安静沉稳 , 举止有度 , 或至少表面如此 , 直到你给他一把匕首 。 我写作的任务 , 就是进入他破碎的灵魂 , 从他犹如鬼魅的双眼观察世界 。
作品选读
自有探子告诉我他何时归来 。 人们点燃每一堆火 , 传消息给更远的山头 , 那山头上的另一些人再点火来给我警报 。 是火带来了消息 , 而非诸神 。 如今 , 诸神之中没有一个会援助我 , 监视我的行为 , 知悉我的心思 。 我不向他们中的任何一个求助 。 我孤孑地过活 , 在战栗和孤独中认识到 , 诸神的时代已经逝去 。
如今我不对诸神祈祷 。 我在此处的人群中茕茕孑立 , 因为我不祈祷 , 并且以后也不会再祈祷 。 我会代之以日常的低语 。 我会运用来自此世的言词 , 言词中会充盈对逝去人事的悔恨 。 我会发出祈祷一样的声响 , 但这祈祷既没有来处 , 也没有去处 , 甚至连一个属人的去处都没有 , 因为我的女儿已经死了 , 她并不能听到 。
没有人像我这样认识到诸神是冷漠的 , 他们有其他要牵挂的事情 。 他们不关心人类的欲求和滑稽行为 , 就和我不关心树上的叶子一样 。 我知道叶子在那儿 , 凋而复长 , 长而又凋 , 如同人类投生世间 , 而后同类更替 。 我帮不了它们 , 也无法阻止它们凋零 。 我不会去处理它们的欲求 。分页标题
现在我真希望站在这里大笑 。 想到诸神让我的丈夫赢得战争 , 启示他实施每一个计划 , 采取每一步行动 , 知晓他晨间的阴郁情绪和夜间可能显露出的怪异而愚蠢的欢欣 , 听闻他的吁求并在神殿商讨此事 , 批准并观看了对我女儿的谋杀 , 我便嗤嗤地笑起来 , 随后变为放声的狂笑 。
这场交易非常简单 , 许是他这样认为 , 抑或是他的军队这样认为 。 杀死这无辜的女孩 , 换来风向的改变 。 将她带离这个世界 , 拿刀刺入她的皮肉 , 以确保她再也不会步入某个房间 , 再不会在某个清晨醒来 。 这个世界再难寻到她的芳踪 。 作为回报 , 诸神将站在她父亲一边 , 在他需要风起航的日子里扬起大风 。 而在他的敌人需要大风的其他日子里 , 他们会让风止息 。 诸神将赐予他的人马警觉和勇猛 , 在其敌人的心中却注满畏葸 。 诸神将磨砺他的刀兵 , 使之迅捷而锋利 。
他在世时 , 他和他身边的人都深信诸神关注着他们的命运 , 在乎他们 。 他们中的每一个 。 但现在我要说 , 过去诸神没有这么做 , 如今也不会 。 我们求助诸神 , 就好比悬于我们顶上天空的星辰在陨落前向我们求助 , 那声音我们无法听到 , 即便听到 , 我们也会全然无动于衷 。
诸神有其自身的超然牵挂 , 非我们所能想象 。 他们几乎不晓得我们活在世间 。 即便他们能听到我们的声音 , 对他们来说 , 也不过像是林间柔和的风声 , 一种邈远、断续的窸窣声 。
我知道情况并非一直如此 。 曾有过那么一段时间 , 诸神在清晨来唤醒我们 , 他们为我们梳理头发 , 赐予我们甜蜜的言语 , 倾听并设法满足我们的欲求 , 他们知晓我们的心思 , 能为我们展示神迹 。 在我们仍能忆起的不远的过去 , 人们能在死亡降临时 , 听到夜里女人的哭泣 。 那是召唤行将死去之人归家 , 催促他们上路 , 慰藉犹疑不决的他们走上安息旅途的一种方式 。 我母亲临终的那些日子里 , 我丈夫与我在一起 , 我们都听到了那泣声 , 母亲也听到了 , 这令她宽慰 , 因死亡已准备好以其泣声来诱她前行 。
但那声响已经停歇 。 不再有像风那样的泣声 。 死者消逝于他们自己的时代 。 无人相助 , 也无人察觉 , 除了那些曾在他们此世短暂的生命里与他们亲密相处的伙伴 。 当他们逝去时 , 诸神也不再伴着那令人难忘的呼啸声响悬停空中 。 在此我察觉到 , 这死亡周遭的寂静 。 他们已经离开了 , 那些曾掌管死亡的神祇 。 他们走了 , 再也不会回来 。
在风向这件事上 , 我丈夫是走了运 , 仅此而已 , 他也走运地拥有勇猛的部下 , 走运地赢得战争 。 若非走运 , 事情很可能就是另一番样子了 。 他无须将我们的女儿献祭于诸神 。
自我出生那日起 , 我的乳母就陪伴着我 。 在她最后的时日 , 我们都不相信她行将死去 。 我坐在她身旁 , 与她说话 。 如果曾有过哪怕最微弱的哭泣声 , 那我们也必定会听到 。 可是没有 , 没有任何声音陪伴她走向死亡 。 唯有寂静 , 或者厨房里惯常的声响 , 抑或犬吠声 。 然后她死了 , 停止了呼吸 。 对她来说一切都结束了 。
我走出门 , 望着天空 。 我所拥有 , 且能给我帮助的也只有这残余的祈祷语言了 。 它曾是那么强大 , 施加意义于万物 , 如今却荒芜、生疏 , 只剩悲伤、脆弱的力量 , 而关于它鲜活过往的记忆则闭锁于它的韵律之中 , 在过去 , 我们的语词一出口升腾 , 就能寻到圆满 。 而现在 , 我们的语词受困于时间 , 充满限制 , 只带来扰乱;它们就如呼吸一样短暂和单调 。 它们使我们存活 , 也许我们应该 , 至少在目前 , 对此心怀感激 。 除此别无其他 。
(《名门》[爱尔兰]科尔姆·托宾/著 , 王晓雄/译 , 上海译文出版社2020年10月版)
新媒体编辑:傅小平
配图:历史资料、出版书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