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城|木叶:虚构一个不存在的作家——《伪人》、梦和现实


_本文原题:木叶:虚构一个不存在的作家——《伪人》、梦和现实

花城|木叶:虚构一个不存在的作家——《伪人》、梦和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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虚构一个不存在的作家——《伪人》、梦和现实
木叶
【花城|木叶:虚构一个不存在的作家——《伪人》、梦和现实】艾柯曾在一篇文章中讨论 , 是否可以制作一张与帝国一样大小的地图 , 这也是米兰达和博尔赫斯等人所着迷的话题 , 其实 , 无论可能与否 , 它均溢出了自身 , 予人以诸多联想 , 如事物与符号、真实与虚构、有限与无限等 。 想到这个问题 , 是因为刚刚读了长篇小说《伪人》 。 在文学长河之中 , 将一个真实作家的身世演绎为小说 , 这样的作品不少;以一个虚构的作家为主人公的小说也不鲜见;《伪人》的不同在于 , 虚构了一个不存在的作家 , 并一本正经地研究他 , 将其生活、情感和创作长篇小说的过程赋形于文字 。 在虚构作品中认认真真地研究一个不存在的作家 , 并以此获得项目经费 , 这可以视为一种逆向绘制的1:1帝国地图 , 即凭借一张不存在的地图(及其绘制者) , 去找寻并锻造一个与此图一样大小的国度 , 并最终使得这个国度“真实存在” 。
赵彦笔下的这个不存在的作家名叫波尼 , 生于拉美 , 漂洋过海去了西班牙 , 起初写诗歌 , 后来写小说 。 文中的“我”在虚构人物和现实生活之间摆渡 , 对这个作家的研究也是虚实相生 , 甚至为波尼又虚构了一个偶像 , 一个喜欢“阿莱夫”式创作的神奇作家(此人曾以超长文字命名地图作品)……波尼从一个大陆到另一个大陆 , 从一个词到另一个词 , 仿佛同时穿行于梦、隐喻与无尽现实之中 。
小说中具体写到梦的地方虽不是特别多 , 但“我一直在做梦” , 每个重要人物也都一次或多次穿越梦境 。 关于梦有许多的理论或言说 , 莎士比亚的说法最是简洁而又魅惑 , “我们是用与我们的梦相同的材料做成的” , 对这些“材料”的取舍以及进一步的虚构既是《伪人》引人入胜的缘由之一 , 也是它令人深思的一个地方 。
在某些夜晚他们为了查看我们的发育数据用飞碟把我们带走 , 只消用光照一照 , 我们就被俘虏了 , 等我回来后地球上已经几十年过去了——当我做的很多梦里都有这样的场景 。 在这类的故事结尾 , 回到地球的我还会发现我爸爸没了 , 我妈妈也没了 , 我哥哥成了一个又丑又小的老年样品 。
这是“我”的梦 , 出现于小说的后半部分 , 但它在“我”的生命历程中出现得比较频繁 , 也可能比较早 。 “我”从小喜欢科学和幻想 , 引文中的“他们”是指外星人 。 梦的内容极为简略 , 却几可映射整部小说 , 很像是冬日落净了叶子的树 , 其枝条却于天地间伸展 。 《伪人》除了波尼这条线索 , 最主要的就是“我”和家庭成员以及邻居的故事 , 当然还包括同事等人的生活 。 有个写爱情故事的作家儿子是妈妈早年人生词典里一个浪漫的词条 , 所以“我”可以说是妈妈的一个梦 , 不过“我”未能遂她的愿 , 却鬼使神差地成为一名文学研究者 。 而从另一个视角看去 , “我”也成了一个小说家 , 只不过不是浪漫言情 , 而是异质迷离 。
在梦里 , “我”一回来 , 地球上已经几十年过去了 。 在现实里 , 做梦或写作的过程中 , 爸爸确实去世了 , 妈妈别有一番生机 , 哥哥神奇地成长为他自己的反面——他原是一个文艺青年 , 但“突然”收敛棱角 , 务实起来 , 婚姻和事业都堪称成功——俗称正常的乘风破浪 。
梦里除了父母还有兄弟 。 而兄弟情在小说中恰恰有着隐秘的变奏 , 这种变奏不仅仅是发生在“我”与哥哥之间 , 还发生在“我”与邻居 , 与波尼 , 与波尼的偶像哈维尔·佩雷斯等人之间 。 生活中 , 哥哥和“我”的志趣越来越远 , 与父亲的疏离是彼此少有的共同点 , 哥哥对“我”以梦为名的幻想是看不上的 , 在梦中他成了一个“又丑又小的老年样品” , 由此或可感受到弗洛伊德“梦与压抑”相关的说法影响之深 。 波尼也有弟弟 , 而且更具诗才 , 只不过他早早便自杀 , 并作为一种秘密力量策励着波尼的文学创作 。 “我”和邻居 , 一个生殖器短小(未婚) , 一个有体液恐惧症(离异) , 两个“去性别化”的人不断讨论男人和女人 , 以及真人和假人 。 邻居是做档案工作的 , 他一边说“文学是现实梦游的无用身体” , 一边帮助“我”用3D方式打印波尼的“真身” , 这一脉络几乎贯串小说始终 。 “我”虚构的波尼还曾为同样的虚构人物哈维尔写传记 , “我”、波尼以及哈维尔一而三、三而一:可能性在此不断聚合 , 升腾 。分页标题
这个梦还包含了时间“归去来”的问题 , 而这部小说也不断以打断时间的方式重组时间 , 拓展时间 , 同时也拓展了空间 。 甚至可以说 , 正是在这种时空中 , 《伪人》成为作者我和叙述者“我”共同的梦 , 并触碰到了一些现实 。
有一天他梦到了一个天使 。 ……
“我是说——你写那些破烂玩意就到此为止了 。 你的诗人时代已经结束了 , 你已不再是诗人了 , 同时这里也不是你的祖国了……别糟蹋自己了!!!”
“你是谁?为什么用这种口吻对我说话?!”天使挑衅性的腔调似乎终于将波尼从睡梦中唤醒了 。
天使出现在许多文学作品里 , 《伪人》在引出这个梦之前就借用了纳博科夫《振翅一击》里的一个天使入梦的情节 。 当受伤的天使真实地飞入波尼的梦中时 , 波尼正耽于并挥霍着自己小小的成功 , 甚至可以说那段日子 , 他有时分不清何为梦 , 何为现实 。 受伤的天使不断重复一句话:“有部小说在等着你” 。 过往与当下、真实与虚幻 , 交互涌动 。 就是这样 , 梦和天使的言说催迫波尼醒来 , 回归真正的创作 , 于是为作家波尼的重生平添了一种神意 。
这是对波尼的叙写中出色的一笔 , 让我们看到一个“作家”在生活中的沉溺、迷失 , 以及命运的敲门声 。 接下去 , 比较遗憾 , 这种叙事状态未能很好地持续下去 , 作者赵彦变得有些自我 , 较少引入“外部的光”来照亮波尼 , 更多依赖自我内部的光 , 这样写起来易行 , 也顺滑 , 而这种书写也在悄悄遮蔽波尼的创造性 。
“我”对波尼的研究 , 就像写一部传记 , 安排他的出生地 , 家庭情况 , 早年诗歌的创作 , 后来的小说创作 , 他从美洲“失踪” , 去到欧洲 , 如何谋生 , 又如何再度启程 , 创作鸿篇巨制 , 并在小说即将面世之际彻底失踪 。
无论是“不存在的骑士”或“看不见的城市” , 这些经典中被虚构的人或物 , 都透出自我辨认以及自我实现的冲动 , 并于百转千回中完成了虚与实之间的相互赋形 。 换而言之 , 波尼需要一个受伤的天使、下坠的天使 , 也需要一个疗愈和升腾的天使 , 而这样的天使 , 既来自内部也来自外部 , 天使是他自己 , 是他的困惑 , 是他与自我以及他所爱者的搏斗 , 还有就是对生命中最叵测部分的领受 。
波尼在他的一篇小说中写道:那位萤火虫教授有一天发现自己成了一个捕梦者 , 他举着一只捕梦网来到了我妈妈和公证员身边 , 他纵身一跃的时候 , 他发现跳入的是两个人的梦境 , 一大一小 , 大的嵌着小的 , 小的含在大的中 , 因而他以为是同一个梦 , 他在里边发现了很多既相似又相异的事物 , 他们的梦尽管都破得各有特点 , 但其中一个梦破的地方正好是另一个梦的完整部分 , 因而捕梦的教授几乎不用工作 , 只要把两个梦重叠在一起就行了 。
波尼的《……》非常之长 , 有十二卷 , 三万页 。 对于这部长篇 , 作者直接而具体的描写很少 , 给予研究萤火虫的教授的篇幅已属奢华 , 而且这个梦不仅出自波尼的小说 , 还处于整部小说的尾声部分 , 这就更透出几分弦外之音 。 善于写梦的作家作品不少 , 何况还有那不但擅长与梦周旋、在现实中也擅长捕蝶的纳博科夫(波尼正是其同龄人) 。 萤火虫有着细小微弱的光亮 , 而这位教授在研究萤火虫之外还喜好捕梦、补梦 。 这些都隐含了作家波尼的用意 , 这是一个趋向光明的谜面 , 也蕴含着隐晦的意旨 。
《伪人》中很少写到美好的爱情或婚姻 , 妈妈和公证员的结合是难得的趋于完满者 , 他们其中一人梦破的地方正好是另一人的梦完整的那部分 , 萤火虫教授只要把两个梦重叠在一起就算补好了 。
广义而言 , 写作是一种梦 , 爱情也是一种梦 , 人们在现实中都难免受到伤害或挫折 , 在追梦过程中 , 是否真的能够为自己或他人补梦呢?看似完满的生活真的就完满吗?补好的梦是否会再度破碎?这些不是作者赵彦或叙事者“我”必须回答的问题 , 创作者可能更愿意做的是邀请读者带着疑问投入到叙事之中 , 在此处赵彦做得就相当精彩 , 借由这个梦 , 波尼所写《……》的故事穿越到了外部——叙事者“我”的生活之中 , 也可以说是“我”妈妈的爱情穿越进了一部“我”虚构的作家所写的作品之中——妈妈对于“我”未能去写浪漫爱情的小说这件事是失落的 , 但最后又以这种方式与儿子“相遇” , 梦与现实如此这般地融合互动 , 自然而又轻盈 , 亦幻亦真 , 这就是虚构的迷人之处 。分页标题
就是这样 , 当我们虚构一个不存在的作家 , 或是讲一个故事时 , 一个细节或情节是否通透巧妙 , 就可能会影响整部作品的质地和余味 。
……既然波尼的故事只有我知道 , 既然我是构想波尼故事的唯一作者 , 这一切命运只能由我来安排 。
不少作家奉行虚构时自己是唯一主宰的信念 , 显然“我”也如此 。 “我”在塑造波尼时 , 类似“准上帝视角” 。 波尼就这样与自己的祖国和过去了断 , 连母亲之死也未被告知 , 他失踪了 , 并将在西班牙重新出发 。 写一个不存在的作家并不难 , 但这种架空正因其逸出了现实的引力 , 反而会遭遇一定的困难 , 即当缺失了对抗的力量时 , 小说的内在推动力也存在被悬置的可能 , 更考验作者自身的结构能力与能量 。 较为可惜的是 , 与鲜明饱满活灵活现的“妈妈”相比 , 主要人物“波尼”反而显得面目模糊 。 作者赵彦把波尼设定为作家 , 给他经历 , 给他作品 , 而波尼的生活和思考一直是被描述 , 被转述 , 被概述 , 缺乏充分的自我生长 , 其主体没有很好地确立起来 。 某种意义上 , 他的一些波折或苦恼 , 应该是叙事者“我”也看不见的 , 甚或无法解决的 ,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 , 尽收眼底 , 尽在掌握 。 卡尔维诺曾说博尔赫斯“把自己发明成为一位作家” 。 要当得起“发明”二字 , 有赖于作者的努力 , 叙事者“我”的努力 , 以及波尼自身的作为 。 而我们恰恰对波尼把自己“发明”为作家的具体过程 , 以及个中甘辛辗转看不太清晰 。
波尼作为一个被虚构出来的作家 , 过于听命于他的创造者“我”和小说作者赵彦 , 尤其是缺少与“我”的博弈和相互推动 。 最理想的状态 , 是“我”和波尼应该共同面对世界 , 面对无数的人们 , 和无尽的困扰 , 甚至两个人“成为”一个新的人物 。
作者赵彦或叙事者“我”可能也意识到了这一点 , 也有所努力 , 尤其是为波尼和他的作品设定了一些方向 , 主要有:波尼投入地写作甚至消失在自己的小说里;《……》的名字不一般 , 意在成为真正的小说、总的小说、元小说 , 恢复小说的“处女”之身;用三种人称来写同一个事件;相信任何小说都不应该被(一个)作家写完……这几点都不错 , 也均较为符合波尼的风格 , 但也不是多么新鲜 , 而且要想达成或做到出色 , 均有赖于进一步的试炼和多层次的配合深化 , 而这些在小说中只是比较匆忙地分期分批加以“交代” , 似乎停留在一些概念上 , 在关键处缺少简明有力而又具体的细节和展开 。
一个构想的诞生不易 , 同样值得注意的是 , 构想再好也不会自动抵达终点 , 反而可能会更多地收割作者的才华与耐心 。 就像诗人肯明斯和穆旦先后作过的类似比喻:我们需要轻轻打开自己所珍视者 , 一如春天一瓣又一瓣地打开花朵 。
(一直到现在 , 波尼在西班牙的故事还没有出现大的戏剧冲突 , 就像一位平庸写手写的故事 , 全是令人昏昏欲睡的流水账 。 ——批注)
这种在括号内加批注的写法使得小说更像元小说 , 这是好的 , 小说也确实可选择以退为进 , 但叙事者“我”说了像流水账 , 却果真在很多时候放任自“流”了 。 早在小说开篇第二段作者就亮出自己在“研究假作家波尼” , 敢如此犯险 , 将悬念一开始便撤去 , 想必有奇妙的手筋 , 结果却发现有些平铺直叙 , 缺乏弹性 。 经历了现代文学洗礼的读者已不指望看到多少“戏剧冲突” , 重要的是作者能带来殊异性 , 以及通过虚构对现实的拓展 , 对认知的丰富 。 毕竟 , 虚构的敌人不是真实 , 而是缺乏智性的虚构、无趣的虚构 。 好的虚构 , 应该和真实的世界一起不断诞生 。
普鲁斯特是作者赵彦和虚拟作家波尼都向往的作家 , 他曾在谈论福楼拜时说 , “在我看来 , 《情感教育》中最美的东西不是语句 , 而是空白” 。 《伪人》里波尼生活和创作的过程 , 似乎尽在作者的全知全控之中 , 三百六十度无死角 , 账面满满的 , 反而流失了一些想象空间和魅惑 。分页标题
历史上很多虚构的人物比真实存在过的人还独特、鲜活 。 波尼越是不存在 , 作者越是应该天马行空 , 但是作者似乎受制于一些东西 , 包括经典文本 , 包括既有观念 , 诸多大师或杰作的身影在这部小说中若隐若现 。 从出生地、作家身份乃至名字来看 , 波尼都令人想到波拉尼奥 , 而且 , 波拉尼奥大器晚成 , 甚至死后方享盛誉 , 其浩瀚的文本也涉及作家以及失踪等 。 这些都像是波尼的一个底本 。 这种互文与呼应 , 引人遐思 , 却也可能是双刃剑 。
终究 , 所有对经典、杰作或相近作品的引用化用 , 是致意 , 是承继 , 却也无异于一种与它们展开的隐性竞争 , 如若不能带来新的思考或惊喜 , 那是偷懒、力有不逮 , 甚至失败 。 想写出“小说的小说” , 可能首先要做一个“作家的作家” , 而不是作家的影子 。
作者可能想把“波尼”塑造成“我”的一个迷宫 。 不过 , 就完成度而言 , 非但没有成为迷宫 , 反而有一点简单化了 , 而这种简单又不是如博尔赫斯所说的“以一根直线构成最纯粹最无限之迷宫”的那种简单 。
二十万字的篇幅不可谓小 , 有所遗憾的是 , 作者少了些对真正的人生困境和创作困境的直面 , “我”从未遇到任何来自项目审核者的怀疑 , 生活中也少有波折 , 而波尼即便遇到了一些经济、情感或创作问题 , 也很快就被轻松地克服 。 困境中 , 最见人性和才情 。 所以当难度减小了 , 波尼取得的成绩也就显得有些轻了 。
从一些短制、随笔到这部长篇 , 可见赵彦是一个真诚的书写者 , 有着孤军奋战的勇气 , 我想要说的是 , 可能还可以更加勇敢 , 以展现足够野蛮而殊异的自己 , 也从而更深刻地发挥波尼的主动性 , 甚至是他令“我”感到失控的一面 。
现在波尼就立在我的书房里 , 高三十厘米 , 体宽约五厘米 , 与几本我最喜欢的书站在一起 。 我在书架上专门腾出了一个空格作为他的栖息处 , 同时辅以几本他可能会喜欢的书作为背景道具 。 这些书实际上是我本人的最爱 , 几本纳博科夫、卡尔维诺 , 几本博尔赫斯、罗伯-格里耶、理查德·耶茨 , 艾丽丝·门罗全部的中译本 。
这段描写很是具体 , 有数字 , 有名字 , 于真实中又透出一种迷离 。
可能是因了游离的身份 , 或本质上对自由的倾心 , 作者一直在触碰或隐或现的体制性、系统性的问题 。 首先就是项目的申请与审批上的固化和疏漏 , 研究一个不存在的作家都可以顺利得到经费 , 这样的书写本身就是一种讽刺与反抗;对体制内作家状态的审视 , 并暗讽有的批评家不读作品便炮制评论;怀疑成功成名 , 甚至鄙视出版本身 , 所以去研究一个不存在的作家 , 失败的作家;追问人伦 , 尤其是孩子与父母之间的相互疏离 , 或是缺乏真正的理解 , 这可以辐射到较为广阔的社会层面;挑战虚构与真实、文学与现实的界限 , 包括对“阿莱夫”的讨论 , 均可见出作者对于无限以及神秘的倾心……
打印一个人 , 打印一个不存在的作家 , 原本是个漂亮的想法 , 但是当人工智能已然如此夺目 , 其他领域诸多科技也高歌猛进 , “我”和邻居不辞辛苦地以未见多么新异的3D技术打印了一个“波尼”交差 , 这除了具有反讽意味 , 似乎难以在叙事上贡献更多动能和张力 。 这么重要的一条线索 , 着墨颇多 , 但不仅缺乏意外与惊喜 , 还有些辜负了“我”对科学和幻想的迷恋 , 也与邻居作为痴迷于技术的档案学专家的身份不太匹配 , 这部分很可能是小说的一个不小的软肋 。 这个打印出的波尼高三十厘米 , 与其说像书 , 不如说更像玩偶 , 事实上也的确是拿了玩具人偶的裤子作为波尼蔽体之物 , 鞋子也来自玩具 。 当然 , 可以认为身体是人类“不重要的容器” , 但也要思考那种认为“身体是人类真正故乡”的观点 , 人工智能越是发达 , 脑机结合越是深入 , 这一点或许越是值得反思 。分页标题
“波尼”与一本本书放在一起 , 却既不是真书 , 也不是真人 , 我们有必要进一步思考“假人—伪人”的题旨 。 “我”是一个假的研究者 , 为假的作家制作假的作品和传记 。 父亲没有担当起在家庭中的职责 , 是假父亲、假丈夫 。 妈妈在相亲时即兴编过一个梦 , 里面讲到她像一块“橡皮” , 到了哪里哪里就会消失 , 此梦令在座的人都很迷惑 。 她认为是体内有人让她这么讲 , 这是一个“被她自己忽略但是非常重要的假人” , 也可以说这是另一个自我 , 一个充满不确定性的自我 。 这个梦也是一种“伪”(人为) , 令“假人—伪人”的概念变得更具包容性 , 即未必指向负面 , 也可能带来一定的自我防御 , 或自我释放 。 最重要的是 , 波尼和哈维尔是文学意义上的假人 , 人造人 , 而这更是指向无限和想象力的丰饶……终究 , 所有的假与伪均意味着警示 , 同时也可能是某种真 , 是对人类自身的一种敞开与拓展 。
与假人、伪人直接相关的一点是 , 孩子在小说中微妙的位置:波尼失去两个襁褓中的儿子 , 哈维尔·佩雷斯有无孩子成为一桩悬案 , 邻居恐惧体液 , 而“我”失去性功能 , 妈妈则对自己的孙女也规避三分……但这未必意味着孩子不重要 , 孩子的世界可能是成人世界的另一极 , 具有某种彼岸性 。 或者说 , 假人的世界是配不上真孩子的 。 在另一端 , 作者也给出了些许不一样的走向以及思考:邻居的前妻有了归宿 , 年过四十怀上孩子;保安婚后有了大胖儿子;波尼小说中有个哲学教授 , 他的妻子与情人生了孩子……终究 , 孩子无论因何又因谁而来到世间 , 可能都像大仲马所言 , 孩子是杰作 , 让我们看清自己 , 看清自己的来龙与去脉、过失与美好 。 他们意味着未知和爱 , 令我们甘心走最远最暗的路 , 承受最大的虚无 , 也情愿折叠自己 , 锻造自己 。
《伪人》的故事核是迷人的 , 虚虚实实 , 假假真真 。 问题或许也可归结到这两方面:在触及现实细节时有些不够准确 , 有时还会表现出一定程度的观念化 。 譬如 , 将项目的审批负责人设定为夜大毕业生 , 并一再强调 , 似乎这样 , 此人的水准就低 , 主观上就会不负责 , 客观上就容易应付 。 与此类似 , 提到副教授似乎就隐含着言轻、力单的意思等 。 而在真正展开虚构之时 , 也有从文本到文本 , 从想象到想象的弱点 , 不是这样不可以 , 而是这对一个人的独创性和思想力要求极高 , 难免有所不至 。 不过 , 瑕不掩瑜 , 无可否认的是赵彦那颇可称道的幻想力 , 以及在文学与生活之间所安放的那份诚与真、力与美 。
最后 , 不妨回到那个(逆向)绘制1:1帝国地图的问题 。 所谓创造 , 可能就是通过虚构种种不存在或不可能 , 甚至将虚构本身作为一个“人” , 向着另一个国度 , 向着无限与未知移动哪怕是一小步 , 来正视自身的虚妄 , 来证明自身的真实在场 , 在困境中保持省思 , 在局限中探寻可能 , 不断向虚空中抛出属己的词语 。 这是创作者所能秉承的 , 也很可能就是创作者的“遗产” , 这一切也就是蘸着时间之水、魔法之水所写下的人生与人性、此刻与未来 。
作者
简介

花城|木叶:虚构一个不存在的作家——《伪人》、梦和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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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叶 , 本名刘江涛 。 毕业于复旦大学历史系 , 现为《上海文化》编辑 , 中国现代文学馆特聘研究员 。 著有《一星如月看多时》《水底的火焰》《先锋之刃》 , 编选有废名集《少时读书》 。 获中国时报文学奖·诗歌评审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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