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槿花一朝梦 |新关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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槿花一朝梦(节选)
文 | 王这么
“木槿花开了 。 ”
“这是木槿吗?还真的是 , 看这叶子??可是花跟我小时候看到的不太一样 。 ”
“有什么不一样?”
“更好看一点 , 你看 , 它是重瓣的 , 花瓣光滑 , 还有这种白色和粉色 , 以前是没有的??”
从前外公外婆的小镇上 , 种着很多木槿 。 我家老屋后面就有 , 十几二十棵吧 。 开的花是单瓣的 , 肉红色的花瓣绵软多皱 , 中间一根粗壮的黄色花蕊直挺挺地伸出来 , 颇不雅观 。
这些木槿 , 排成了一圈儿篱笆 , 围住了我家的那一畦菜地 。 菜地里种着:小青菜、茄子、青椒、葱、蒜等等 。 木槿花从夏到秋都在不知疲倦地开着 , 镇上的小孩子却并不去采摘 , 谣传说有毒 。 其实也许只是因为它不够美吧 , 又不香 。
外公外婆的小镇很小 。 家家户户出了大门口 , 行不了几步路 , 就到了一眼望不见尽头的田地 , 田地里有的是各色花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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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天来 , 菜花黄 , 蜂子嗡嗡叫着团团打转 , 被阳光与花香熏晕了头;水田里紫云英铺了一地 。 紫云英有王冠一样的绛红色花朵 , 有细长嫩绿的茎梗 , 擎一枝在手里 , 它就摇摇摆摆 , 点头晃脑 , 于是一直捏着它 , 跑来跑去 , 茎梗被揉烂了才随手扔掉 。
野豌豆、家豌豆 , 蚕豆花、扁豆花 , 紫的、粉的、白的 , 都长成蝴蝶的形状 , 从春天接替着飞舞到秋天;葫芦开花白亮亮 , 茼蒿开花金灿灿 , 芫荽气味讨人嫌 , 但花朵也精致 , 细碎的白色小花攒在一起 , 像蕾丝裙子??
木槿花真是不起眼的花 。 我们那儿叫它“辣各篱” , 顾名思义 , 天生就是用来扎篱笆墙的 。 在木槿花的篱笆边上 , 种着两棵泡桐树 。 外公外婆说等我们姐妹长大了 , 就砍了它们打衣箱 , 打床板 , 做嫁妆 。
外婆在“辣各篱”下面 , “喏喏”地唤鸡回窝 。 花都开了 , 她头发花白了 , 在脑后抿成小而圆的发髻 , 她经过泡桐树下 , 头也不抬——树还小呢 。
寒假、暑假、五一、国庆 , 凡有假期 , 爸爸妈妈总要送我们到外婆家住 。 送我们走的时候 , 我们很高兴 , 他们也很高兴 。
外婆也是高兴的 。 她揭开她屋里那只白铁皮桶的盖 , 摸出三四块花生糖给我们 。 我嘴里嚼着 , 手就去翻她的梳妆匣 。 那是只紫檀色带三层抽屉的小木匣 , 一打开就闻到浓烈的香气 , 不知是木料香 , 还是脂粉香 。 拉开抽屉 , 里面除了簪子、发网、发夹、雅霜、蛤蜊油、头油 , 还有些古怪的迷人物事:字迹模糊的老铜钱、只剩下半边的镂刻有细密图案的银锁??小小的匣子 , 百翻不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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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公在外面的弄堂里坐着 , 穿堂风一天到晚地吹过去 , 他靠在竹躺椅上 , 青筋暴露的手握着一只紫砂的小茶壶 , 他把壶嘴凑到嘴边 , 喝一口茶水 , 伸一伸腿 , 躺椅“嘎嘎”一阵响 , 我们坐在小竹椅上 , 听他讲古 。 讲他年轻时候在皖南当挑夫 , 挑毛竹 , 挑炭 , 深夜里卸了货 , 年轻气盛 , 偏要往回赶 , 行到山涧边 , 遇见下山喝水的豹子 。 明晃晃的大月亮地里 , 豹子的眼珠灼灼发光 , 山风都停住呼啸了 , 只听到它吞咽河水的声音 , 咕噜咕噜 , 跟人喝水的声音很像——跑?跑不动了 , 两条腿定住了 , 魂给吓散啦 。
“人有三魂两魄 , 吓跑了一魂半魄 , 就得去找 , 去到处喊回来 , 要不然人就会慢慢变傻 , 人就废了??” 分页标题
“一个人在外头走 , 听到有人喊你的名字 , 千万不能随便答应它 。 ”“为什么呀?”“你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呀!你答了它 , 说不定魂就被勾走了 。 ”
在小镇 , 我们消磨漫长的暑假 。 我们整个白天几乎都泡在野地里 。 我们——我和双胞胎姐姐、左邻右舍年龄相近的孩子们 , 有时候还有表弟——一个大眼睛、长睫毛、极其秀美、甩脱不掉的跟屁虫 , 我们走出各家门前木槿的篱笆墙 , 走过近处的菜地、小池塘 , 走到远远的河堤、树林、农田中去 。 夏天的户外 , 阳光明亮炫目 , 天空被灼成了浅蓝色的 , 远处的长天 , 蓝色无限近乎白 , 空气中每一种气味 , 都蓬勃着——
地里的牛粪在一点点烘干 , 水面上蒸发着带鱼腥味的水气 , 干草堆有朴实的温软清香 , 把脸贴在上面 , 想起家里的床铺 。 被折断的植物茎叶散发迥异的气味 , 或甜腻 , 或辛辣 , 或清苦??有一类植物 , 会从茎叶断裂处冒出白色黏稠浆汁 , 黏在手上 , 叫人好一阵不自在 。 在菜地深处发酵着的粪窖 , 用一种被阳光、青草、风调和过的复杂气息 , 默默昭告它们的方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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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稻接近收割期了 , 都沉重地垂着它们的头 , 稻穗的顶端已微黄 , 往下依然泛着青 , 青与黄的层次分明 。 如果有风 , 就会涌起层层波纹 。
夏天的风时有时无 , 有风的时候 , 一阵突如其来的透明的清凉 , 先鼓动身上的小裙子 , 再连同轻薄的布料 , 一起从光赤的腿上拂过 , 快活得让人轻呼起来 。 没有风的时候 , 万物纹丝不动 , 只有炽热的空气在发着颤 。 知了的叫声 , 在左边的树上 , 在右边的树上 , 在东西南北 , 远远近近 , 像无数尖利的小爪子 , 抓挠着炎夏的铁幕 。
【当代|槿花一朝梦 |新关注】一二三四 , 一二三四 , 知了群起而鸣的时候 , 我们走得快而沉默 。
有时候经过一个两个稻草人 。 稻草人只有一条腿 , 稻草人站在那里从来不说话 。 他戴着破草帽 , 衣衫褴褛 , 倾斜着他瘦骨伶仃的身子 , 张开长长的双臂 , 摇晃着他的破蒲扇 。 他没有脸 , 但总似乎带着一种笑嘻嘻的表情 。 我们挥舞着柳树枝 , 踢着小石子 , 一个接一个走过去 , 经过他 , 我们看看他 , 他也看看我们 。
晴天的稻草人 , 是自得其乐而且敬业的模样 , 不像在下雨天的时候??
下雨天 , 小孩子是不出游的 , 除非有要事 。 我们的要事通常是从上街头的外婆家 , 走到下街头的小姨家去 。 去做什么?换个口味吃饭 。 我们从老街的后头走 , 一边走一边转动雨伞 , 欣赏水珠从伞沿飞旋出去的晶亮水线 。 我们走过一片菜地 , 一个水塘 , 一大片稻田 。 水田漠漠烟如织 , 四野少人行 , 稻草人还站在那里 , 淋得透湿 , 它看起来实在是寂寞了 。
田野里的稻草人 , 像童年时代我们一个相熟的朋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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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时候我们会经过一个坟包 。 坟包藏在树林里、山坡上、菜地里 。 坟包上覆着青草 , 歪斜的墓碑前头 , 清明节挂上去的彩幡还在 , 只是褪了色 , 破烂地挂在那里 , 遇风拂动 。 这个时候 , 我们说话的声音会变得小一些 , 有意无意地 , 离它远一点 。
坟包也是野地里常见之物 , 并不可怖 , 可是见到了 , 也还是令人有些不自在 。 就像在老屋之间的狭长弄堂奔跑时 , 常会撞到某一户人家存放着的寿材——厚重、黑漆雕花、崭新的寿材 , 横放在某个角落里 , 没办法若无其事地从它身边走过 , 总是忍不住要蹑手蹑脚 , 走过去之后还要回头看一下 , 似乎那是只怪物 , 会提脚追来 。
我们终于走到了打谷场上 。 没有人迹 , 秸秆垛一堆一堆 , 整齐又高大 。 场地中间的硬土已经晒得发白了 , 地上连虫蚁的踪影都没有 。 我们坐在秸秆垛的阴影里打扑克牌、抓杏核儿、挑冰棍棒、砸画片 , 视各人衣兜里有什么而决定 。 那时候 , 衣兜是一件衣服上重要的部件 , 我们的衣兜总是塞得过分地满 , 沉重地坠下来 。 有时候 , 我们也玩“过家家”——拾石块、瓦片为锅灶碗盆 , 撮土为米 , 舀水作茶 , 摘草叶为菜 。分页标题
四仰八叉躺下来 。 云朵在天空浮动 。 有时丝丝缕缕如撕碎的棉絮 , 有时一朵朵 , 像学校门口卖的棉花糖 , 有时它变幻出各种样子 。
“云上面有仙女吗?”
“没有!世界上根本就没有仙女!”
“有飞机 , 有战斗机 , 轰轰轰 , 砰砰砰!呜呜——”
“我奶奶看到过龙 , 就在云里 , 真的 。 ”
“龙长什么样子?”
“这都不知道 , 就年画上那个样子呗 。 ”
“瞎说 , 我们老师说世界上根本没有龙 。 ”
“你才瞎说 , 有恐龙!”
“你是傻子吗 , 恐龙又不是龙 。 ”
渐渐没话了 。 云还在天上慢慢地跑 , 日光还是那么的亮 , 四下里沉寂着 , 似乎有什么声音从远处传过来 , 风吗?我听到一声悠远、含糊的呼唤 , 像是谁家父母在喊着谁的名字 。 不是叫我吧?
刘卫东一骨碌坐起来:“你们听到了?”“什么?”我的后脊梁骨上爬过一阵凉意 。 大家都坐起来了 , 屏住呼吸 , 侧耳倾听 。 世界真静 , 又传来了一声呼喊 , 像呼喊 , 又像是一个大人在叹气 , 这一次 , 声音离得更近了一些 。 那个大人正在往这边过来吗?
一阵激烈的恐惧攫住了我 。 一秒 , 两秒 , 三秒 , 我们全体从地上跳起来 , 跑!我们跳上田埂 , 跃过沟渠与草丛 , 踢开拦在路上的土坷垃、牛粪、枯枝败叶 , 我们夺路狂奔 。 我们跑得是那么的快 , 一转眼 , 已经望到了家门口的篱笆墙 , 墙外的石磨盘 , 还有晾衣绳上谁家的大红裤衩??
一群鸡被惊动了 , 从路边的草窠里蹿出来 , 抢在我们的前头飞奔 。
鸡这东西天生有一种本领:任何小骚乱都能被它们加工成世界末日 。 霎时间鸡毛飞舞 , 烟尘滚滚 。 不知道是谁的脚绊到了一只鸡 。 很胖的母鸡 , 歪斜着膀子飞了起来 , 一路惊叫着 , 飞到了一户人家的茅房顶上 。 它在那儿好容易站稳了 , 定了定神 , 越发气愤地咯咯大叫 。 我们也总算停了下来 , 喘着 , 咳嗽着 , 蹲下来 , 抚着胸口 , 彼此看看 , 也大笑起来了 。
我并没有告诉外公 , 我在田野里真的听到过那种呼叫声了 。 我害怕提起这件事 , 只要想一想 , 身上的汗毛会一根根竖起来 。 我也害怕说过了 , 大人就不让我在田野里游玩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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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年岁越长 , 他关于童年的回忆就越多 。 并没有刻意去想 , 在生活正常行进的过程中 , 那些往昔的片段 , 会自动闪现 , 就像电影里突然出现的闪回镜头 , 但更有力 , 更细腻 。 那种感觉 , 像一束又一束阳光突破了乌云 , 猛烈地投射在大地上 , 将这一片、那一片的景物照得无比清晰 , 每一片草叶的脉络 , 每一只草间蚂蚱的跃动轨迹 , 都鲜明地显现眼前 。
很快 , 名为遗忘的云烟 , 又飘移了过来 , 将一切重新笼罩在它的荫翳里 。
本文选自《不管狗和茶炊怎么闹腾》
人民文学出版社2020年1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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契诃夫说:“不管狗和茶炊怎么闹腾 , 夏天过后还会有冬天 , 青春过后还会有衰老 , 幸福后面跟着不幸 , 或者是相反 。 不管这多么令人伤心 , 需要做的是 , 根据自己的力量 , 完成自己的使命 。 ”
《不管狗和茶炊怎么闹腾》是一本关于生活有常和人生无常之间较量的随笔集 。 全书共分为三个部分:“旧家山”“闲花草”“凡人歌” , 从家庭琐事、市井生活写到日常饮食、山水花草等文化掌故 。 作者以敏锐的触角捕捉到一地鸡毛生活的背后所透露出来的暖意与温柔 , 并佐以博识的跨界、犀利的见解和智趣的调侃 。 平静的日子在她的笔下显得尤为意蕴深长而情致动人 。 作者像是一位既天真又通达的生活哲学家 , 在充满烟火气的讲述中 , 对平凡人的生活作了充满禅意的回望与记录 。分页标题
作者王这么 , 七十年代生 , 安徽人 , 豆瓣人气作者 。 曾出版《簪花的少年郎》《万物皆有伤心处》等多部散文集 , 以其透彻而犀利、博智而亲民的文风吸引了一大批读者 。 2016年出版的文化随笔集《大好河山可骑驴:中国之美在宋朝》 , 一经问世迅速占领各大榜单 , 成为该年度的现象级文化图书之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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