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荐|由花之好恶想到的

明人袁中郎受宋人张功甫《梅品》一文的启发 , 为自己的“瓶花斋”开列了花喜欢什么 , 厌恶什么 。 前者称为“花快意” , 共十四条 。 涉及环境的:窗子要明亮 , 几案无尘土 , 旁边有古鼎、宋代砚台 , 户外有松涛与溪水的叮咚 。 涉及人的:主人爱来事 , 又写得一手好诗;常来访的僧人是烹茶高手 。 还有“碰巧”的:蓟州人送来好酒;访客工于画花卉;花开得正盛时心友驾到 。 花还喜欢有关花事的手抄本 , 夜深时炉子的叫声 , 主人的妻妾校对和花有关的故实 。
【推荐|由花之好恶想到的】作者:刘荒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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资料图 李文明 摄后者称为“花折辱” , 共二十三条:主人频繁见客;俗不可耐之人突然闯入;将花枝弯伏盘曲;听庸僧说禅;窗下狗在打架;莲子胡同歌童;弋阳腔;丑女折花枝戴在头上;谈论职位升迁;强作爱怜状;应酬诗未做完;花开得正好家人却催逼算账;对着韵书吟诗;室中破书狼藉;福建牙商;苏州赝品画;老鼠屎;蜗牛吐出的涎水印迹;奴仆一旁躺着不去干活;刚行酒令而酒已喝完;与酒馆为邻;桌上摆着“黄金白雪”“中原紫气”一类的诗文 。
所谓“花如解语应多事” , 袁中郎笔下的花岂止听得懂人话 , 简直是雅到极致 , 爱憎具体而微 , 其挑剔和品味 , 大大超越了充其量只会对花说好的浅薄之辈 。 当然 , 这是托物言志 , 用流行语 , 称作“换位思考”也无不可 。 以花为本位的思路 , 看世界都会充满神奇的灵性 。 假如有读者降低身段去一趟“瓶花斋” , 花都机警地盯着你 , 听你的言论 , 偷窥你拿的是什么书;如果你带着扇子 , 连扇面上的题诗也要被品鉴一番;你一离开 , 花就拿你开讨论会……你是生气呢 , 还是觉得好玩呢?
我从袁中郎这里学到一点儿美妙的泛神主义 , 就像马克·吐温说的:“手里拿锤子的人 , 看什么都像钉子 。 ”要让万物拥有自己的视角 。 也从瓶花说起 , 我家有花瓶 , 但只在情人节、母亲节、亲人生日时才往里面插一打长茎玫瑰 。 “恶补”不是不可以 , 去后院剪几枝马蹄莲、美人蕉 , 杂以波斯菊和酢浆草 , 也许能凑合 。 但插花是一门清雅的技艺 , 没有兰心巧手 , 胡乱堆起 , 瓶和花都会提出抗议 。 好在有三盆蝴蝶兰 , 是老妻为庆祝春节买的 , 四个月过去 , 一盆已谢 , 叶子还在 , 放达地偃卧在泥土上;两盆仍在坚持 , 在窗台上以娇艳的紫瓣和我们一起抗击新冠疫情 。 它们想念因隔离无法归家的孩子们 , 想念他们在这里捉迷藏、跳草裙舞、唱儿歌的时光 , 喜欢他们大口喝水的呼噜声、吃巧克力饼干的簌簌声 , 还有我在跑步机上跑步的呼哧声 。 它们厌恶大人因琐事吵架、对菜价上涨颇有怨言 , 还有接连不断的微信提示音、响得太久的电话铃以及保险公司涨价的账单 。
再看“物”的好恶 。 我注意到起居室里的家具 , 但凡带直角且较矮的 , 都被女婿安上了塑料角套 , 为的是防止小孩子摔倒时碰伤 。 家具是不喜欢被强加赘物的 , 小孩子也已长大 , 不需要这类防护 , 我便将塑料角套一一除下 。 环顾四周 , 长沙发喜欢我午间的小睡 , 听微微的鼾声;窗帷喜欢软风 , 好曼妙地卷舒;咖啡桌上的一排杯垫喜欢被搁上温度恰好的杯子 , 还有散发着刚调制好的拿铁的热气和哥伦比亚咖啡那带焦味的香……因闭户不出门 , 头发乱糟糟 , 外观可忍 , 骚扰耳朵不可忍 , 老妻“重施故伎” , 银灰色的头发如同春天最小的雨丝落在地板上 , 我理解这把德国老剪刀的喜悦 。 还有灯 , 床头柜上的、沙发上的、天花板下的 , 暗暗爱抚人的肌肤以及我凑近灯光的书 。 它们都喜欢和谐 , 厌恶其反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