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城|刘建东:甘草之味(2) | 花城中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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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城中篇 甘草之味
作者 刘建东

花城|刘建东:甘草之味(2) | 花城中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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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父亲心底里有些排斥小姨父秦大贵 。 他觉得小姨父是个夸夸其谈、不切实际的人 。 小姨父因为当过三年兵 , 就觉得自己与一般的种地农民不一样 。 他自称是共和国的儿子 , 是喝着共和国的奶长大的 。 他之所以与共和国同龄 , 并不是一种巧合 , 而是与共和国一样 , 有着神圣而特殊的光荣使命 。 每当他如此描述自己时 , 父亲就乐得合不拢嘴 。 父亲嘲笑他:“说到底 , 你还不是在农村里种地 , 你那一亩三分地 , 就种种田 , 收收粮食 , 能有啥光荣使命 。 ”
小姨父对我父亲的蔑视并不为意 , 发誓说:“你别笑 , 早晚你会相信我的 。 ”
和小姨父相比 , 我父亲的理想就有些虚无缥缈 。 他想了想 , 对小姨父说 , 他在农村上学时就是想去当兵 , 当上兵后就是想保家卫国 , 在医院工作后就是想着救死扶伤 。 我父亲有些犹豫 , 他不知道这算不算理想 。
小姨父斩钉截铁地说:“不算 , 这算哪门子理想 。 你老变来变去的 , 那算啥理想 。 ”
夜已深 , 母亲和小姨已经进入睡乡 , 父亲也在不断地打着哈欠 , 困倦已经牢牢地战胜了每一个人 , 唯独小姨父还清醒无比 , 他最后看一眼窗外漆黑的夜晚 , 突然像是缓过神来似的对恹恹欲睡的父亲说:“我恨死你了 。 是你让我失去了一个男人的尊严 , 失去了成为一个儿子父亲的机会 。 你这样对待共和国的儿子 , 祖国和人民都不会答应的 。 ”
我父亲被他这句话吓得一下子就失去了倦意 , 没想到自己做好事会落下这个结果 , 义愤填膺地说:“你别给我扣帽子 , 又不是我要让你做 , 是你找我来帮忙的 。 你可不能怪到我身上 。 这跟我有啥关系 。 ”父亲非常生气 , 对小姨父的不可理喻的想法愤慨不已 , 他想不通 , 小姨父竟然会有这样稀奇古怪的想法 。 他站起来 , 身体颤抖着 , 他再也不顾及礼貌 , 快速地逃离小姨父 , 爬到床上去睡觉了 。
从结扎手术之后 , 小姨父就依赖上了甘草 , 临走 , 他从我们家拿走了一大包甘草 , 那一片片像树根样的东西 , 成了他的宝贝 , 让他终身受用 。
初中三年级的时候 , 我曾经在《现代汉语词典》里查到了甘草一词 , 里面的解释是这样的:多年生草本植物 , 茎有毛 , 花紫色 , 荚果褐色 。 根有甜味 , 可以入药 , 有镇咳、祛痰、解毒等作用 。
回到家的小姨父 , 总觉得自己的身体不像是自己的 。 他对自己的身体时时产生怀疑 , 可是我父亲说他好高骛远的性格并没有丝毫的改变 。 小姨父本来就对弯下身体种地不感兴趣 , 这次更是有了充足的理由 , 他说 , 结扎手术让他没了力气 , 弯不下腰去 。 第二年夏天 , 我和弟弟放暑假回老家去看小姨时 , 在阳光照耀的田边地头 , 小姨父拄着一把锄头 , 戴着一顶草帽站在那里 , 悠闲地品尝着甘草的味道 , 而小姨则弯着腰在地里挥汗如雨地锄草 。 他指着那绿油油的玉米说:“仙生 , 路生 , 你们看到了啥?”
“棒子地 。 ”弟弟路生抢着说 , “全是棒子地 。 ”
小姨父摇摇头 , 冲着我努努下巴:“仙生 , 你说 。 ”
我犹豫着说:“小姨在锄草 。 ”
小姨父很不满意地摇着头:“你们只看到了你们看到的 , 却没有看到你们没看到的 。 ”
“那是啥?”我问 , 他这种绕口令似的话让我们俩很费解 。
小姨父说:“那是一个阴谋 , 一个埋没共和国儿子梦想的阴谋 。 ”
我和弟弟都不懂他在说什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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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城|刘建东:甘草之味(2) | 花城中篇】
当我把地头这个场景说给父母时 , 母亲气得在屋里团团转 , 说:“他怎么能这样 , 怎么能这样?这哪里像一个男人 。 这不是欺负我小妹吗?”
父亲说:“我早就说过 , 他就是这样的人 , 不切实际 , 好高骛远 , 眼高手低 。 你还不信 。 ”
他恨我父亲 。 他明知他的结扎和父亲无关 , 可他仍然满怀着对父亲的幽怨 , 逢人便说是我父亲劁猪一样劁了他 。 在以后若干年里 , 他们的每一次碰面都不欢而散 。 一见到父亲他就怒目而视 , 仿佛是父亲让他堕入万劫不复的深渊似的 。 他们的关系变得十分微妙 , 父亲不止一次向母亲埋怨道 , 以后凡是小姨父的事 , 他一律不管 。 父亲回老家的次数越来越少 , 他觉得一回到故乡 , 那些曾经让他帮忙结扎的男亲戚女亲戚就像看敌人那样望着他 , 目光都带着刺 , 他浑身上下不舒服 。 他委屈地对母亲说 , 好像真的是我非要给他们结扎似的 , 这到哪儿说理去 。
父亲说是这么说 , 可事到临头 , 他又不得不管 。
为了自己的理想而奋斗的小姨父 , 拖着一个被他说成是假男人的身体 , 不得不再次向我父亲低头 , 在时隔一年之后又来到了邯郸城里 。
那时候父亲正在自学各种医学书籍 , 其中有一本是北京中医医院革命委员会编的《辨证施治纲要》 , 我曾经偷偷地翻看过 , 里面的望闻问切、六经辨证、三焦辨证那些词 , 我根本看不懂 , 只记得书的扉页上毛主席的一句话:“中国医药学是一个伟大的宝库 , 应当努力发掘 , 加以提高 。 ”他虽然没有行医资格 , 可是他一直想成为一个医生 , 他对中医有了浓厚的兴趣 , 他经常抱着一本《新编中药歌诀》 , 从早读到晚 , 像是唱歌一样 , 什么“桑叶甘寒肺肝经 , 清热明目祛痛风” , 什么“黄芩味苦药性寒 , 归心大肠肺肝胆” , 什么“桔梗苦平归肺经 , 解热镇咳祛痰脓” 。 一旦我们感冒发烧 , 头疼脑热 , 他格外兴奋 , 因为展示他学习成果的机会来了 。 他从单位里拎回一包包中草药 , 什么柴胡、苏叶、桔梗、甘草、麻黄、防风、黄芩 , 等等 , 他一一地告诉我们那些陌生草药的名字 , 以及它们的功用 。 除了他 , 我们没有人关心它们具体有什么用 , 只要能让我们赶快把烧退掉 , 不再不停地咳嗽 , 就阿弥陀佛了 。 我们甚至不关心它叫什么名字 。 有人生病的日子里 , 我们家飘散着非常浓烈的中药味道 , 这种苦苦的味道 , 在我们狭小的房间里打个转 , 然后就飘到楼道里 , 飘到每家的餐桌上 。 一起上学时 , 隔壁的二小讥讽我和弟弟:“我爹说 , 你家吃不起白面 , 又用草药改善生活呢 。 ”我们兄弟俩追着他打 。
小姨父这次来 , 看来是做好了充分的心理准备 , 打算向我父亲低头 。 他背着一口袋玉米面 , 特意拎着两包桃酥点心 , 还没进门 , 我和弟弟就闻到了那香甜的味道 。 他戴着一顶棉帽子 , 进了屋赶快把棉帽子摘下来 , 低眉顺目地对我父亲笑 。 真想不到 , 他轻易就把对我父亲的仇恨给忘掉了 。
父亲正拿着一本医药书在看 , 他头也不抬 , 不吭声 , 假装没看到他 , 高声念诵着:“葛根辛平归胃经 , 发汗解热止疼痛;发热口渴呕吐泻 , 头身疼痛肩背凝 。 ”
在父亲中药歌诀的诵读声中 , 小姨父表现得很耐心 , 他一直等着父亲的诵读到了一个段落 , 才说:“姐夫我来了 。 我的甘草吃完了 。 ”
父亲继续读:“生地甘苦性大寒 , 心肾小肠心包肝;滋阴清热凉血液 , 降逆五血破瘀坚……” 。
小姨父装作很认真地听着 , 等父亲一停下来 , 他马上又说:“我给你买了桃酥 。 这家桃酥是咱县最好的 , 我跑了二十里地去买的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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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屁股挪了挪 , 并不抬眼看他 , 目光停留在中药歌诀上 。
小姨父并不气馁 , 他说:“我给你道歉来了 , 以前是我不懂事 , 该死 。 要不我给你……”
父亲适可而止 , 没让小姨父把那句话说完 , 他抬起头来 , 面露愠色 , 说道:“要不是他小姨哭着来求我们 , 我是千不该万不该再去招惹你的 。 又看你日子过得那么饥荒 , 仨丫头穿得补丁摞补丁的 , 连顿白面馒头都吃不上 。 算了 , 原谅你了 。 你能耐 , 你真行 , 我是服了你了 。 ”
小姨父立即就笑逐颜开 , 他急忙掏出烟来给我父亲点上:“你大人不记小人过 , 宰相肚里能撑船 , 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态度极其谦恭 。
父亲急忙阻止小姨父再说下去:“越说越不像话了 。 饱汉子饿汉子都出来了 , 这哪儿跟哪儿啊 。 不过咱可丑话说到前面 , 以后可别再落埋怨 。 我不想做了好事还里外不是人 。 ”
小姨父随声附和:“那是那是 。 你是大好人 。 姐夫 , 你说你说 。 ”
父亲不紧不慢地说:“一是念在咱们是亲戚的分上 。 二是考虑你家里的情况确实也太艰苦 , 拉扯一大家子 , 也不容易 。 三是我正好和我们局管后勤的是战友 。 你到那里好好工作 , 也给我长长脸 。 别让人家说我这个介绍人的不是 。 ”
“放心吧姐夫 。 我一定不辜负你的期望 , 努力工作 , 积极上进 , 为四个现代化贡献力量 。 你就看我的表现吧 。 ”小姨父信誓旦旦地表白 , 让我和弟弟觉得非常可笑 , 就像我们在老师面前表态一样 , 一个烧锅炉的怎么为四个现代化贡献力量 , 真是可笑 。 他竟然落到和我们同等的水平 , 这让我和弟弟很不耻 。
......
刘建东
河北省作协副主席 。 1989年毕业于兰州大学中文系 。 鲁迅文学院第十四期高研班学员 。 1995年起在《人民文学》《收获》《花城》等发表小说 。 著有长篇小说《全家福》《一座塔》 , 小说集《情感的刀锋》《黑眼睛》等十部 。 曾获人民文学奖、十月文学奖、《小说月报》百花奖、孙犁文学奖、河北省文艺振兴奖等 。 多次入选中国小说学会年度小说排行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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