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花时文|萧红:祖父是一张会笑的老树叶儿


_本文原题:萧红:祖父是一张会笑的老树叶儿

朝花时文|萧红:祖父是一张会笑的老树叶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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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王小妮
萧红何以成为成为萧红?她的文字为何至今广为传诵?
在众多写萧红的传记文学作品中 , 王小妮的《萧红:人鸟低飞》独树一帜 。 第一人称和第三人称交替叙述的写法 , 让作品既写了一个人一生的宏阔 , 也凭借一支敏感细笔 , 试图深入到历史现场 , 潜入萧红的内心 , 写一个流浪者的心理现实 。
有人说 , 历史 , 只有人名是真的;小说 , 只有人名是假的 。 这或许有些夸张 , 但在材料的真实和心理的真实之间 , 王小妮找到了一个平衡点 。 正是这种平衡 , 赋予这部传记一种张力 , 一种直逼人心的力量 。
王小妮说 , 好的写作者从来都是稀有的 , 萧红是一个 。 一个好的写作者来写另一个好的写作者 , 又能写得好 , 实属难得 。
下书选自《萧红:人鸟低飞》中的“童年”一章 。

朝花时文|萧红:祖父是一张会笑的老树叶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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换季节的风 , 吹过了东北大平原 。 鸡鸭鹅们在风里舒展着 , 乱着羽毛 。 麦田像最薄最绿的丝锦 , 嫩亮地抖着 。 房上的青瓦一片响动 。 烟囱里的炊烟贴着地皮儿弥漫 。 农民在口袋里摸索出火石 , 从腰间掏出烟荷包 。 他们顺着嘴儿说:哎哟 , 夏天啦!一年又一年 , 万人万物都在风里走着 。 人弯了 , 草黄了 , 自自然然 。 在风里 , 有一个四五岁的孩子 , 站着 。
【朝花时文|萧红:祖父是一张会笑的老树叶儿】那个四五岁的孩子就是我 。 萧红是我后来的笔名 。 我的小名叫荣子 。 我正站在我家前院那棵老榆树下面 , 用我的全部心瓣儿在想:这风是从哪儿来的呢?
风 , 被老榆树聚集在头顶 , 荣子用她的小手试着风 。 母亲说:风是老风婆子装在袋子里的宝物 。 这么大的风 , 要有多么大的袋子!风是不让人看的 。 太阳更不让人看 。 太阳烧烤着人 。 她的小手心儿里 , 全是汗 。 朝着太阳看 。 手心儿里亮亮的 , 都是细碎的金子末儿 。
“荣子——荣子 , 你死到哪疙瘩去了……”屋子里传出母亲的喊声 。 这喊声传到很远 , 传过老榆树 , 传向呼兰河 。 一辈辈的人 , 所有的母亲 , 都是这样干苦、恶毒地唤着他们的孩子 。
天热了 , 她动手脱下了棉衣裳 。 她知道母亲一定要骂 。 母亲肯定还围在棉被里 , 棉被鼓得像小柴火垛 。 坐月子 , 是那么怕风吗?荣子把棉衣挂在老榆树枝上 。 她还想脱棉裤 , 可是没解开那两颗亮晶晶的大扣子 。 风立刻鼓满了她的单衫 。 她张开两只手跑 。 风在耳翅上呜呜地叫 。 脱了棉衣跑 , 比家雀还快 , 比蜻蜓还快 , 比一切飞虫都快 , 比风那没边儿的腿还快 。 风在手指尖上一下子就刮过去 。 她想 , 风是圆的 , 没有刺儿的 , 我碰着了风的手指头 。 我跑得这么快 , 我是一团小旋风儿 。
最后 , 天旋地转 。 她“砰”地撞在门板上 。
“荣子 , 叫你没听见!小死鬼儿 , 挨千刀的 , 疯什么?你屋来 , 把扫炕笤帚递给我!”母亲的脸正好朦胧在窗玻璃中间 , 头上包了一块头巾 , 一直包没了眉毛 。
母亲骂人那时候可真丑 。 她想 , 母亲这回生了弟弟 , 捂在屋里不出门 , 让母亲骂吧 , 骂反正不疼 。 笤帚再长 , 也打不着 。
“荣子 , 屋来!你扒了棉衣裳 , 耍单片儿吗?”母亲生了个弟弟 , 不是虚得下不了炕吗 , 喊出来的声儿这么大?弟弟开始哭了 。 母亲立刻从玻璃上没了 。 弟弟哭得像邻院的黑猫 。
那天 , 她对母亲就这么说了 , 挨了一巴掌 。
母亲是什么?母亲是一根针 。
虽然母亲会给她编麦穗一样的辫子 。 母亲的手里 , 有叮当响的铜钱 , 买得到糖人儿和麻花儿 。 母亲给她的棉裤兜上钉了两颗大红玻璃扣 。 母亲咳嗽 , 软白的手捏着笸箩里的烟叶儿 。 母亲一打人就要笤帚疙瘩 , 衣襟上闪闪地别着针 。 不听话 , 母亲就扎她的手指头 。 母亲的眼里只瞅着弟弟 , 抱着搂着 , 像个小枕头 。 有了弟弟 , 母亲更厉害了 。分页标题
后园子的门响了一声 。
谁也听不见那门声 , 但是 , 荣子永远听得见 。 她扔下手里的小木棍 , 趔趄着 , 跑起来 。 穿过厨房 , 跳过后门槛 。 她知道 , 祖父给祖母擦完了红躺柜的盖儿 , 就到后园子去了 。
“爷爷!”没有目标 , 她向满眼睛的绿色喊 。 喊声还没来得及遍布后园子 , 荣子就定住了:她看见了漫天斑斓的晚霞 。 “火烧云!火烧云!”她现在已经忘了祖父 , 她在向着火烧云喊 。
农民的眼珠 , 瞅着他们的青苗 。 铁匠的眼珠 , 望着他们的火钳 。 商人的眼珠 , 盯着他们的算盘 。 但是 , 这么大片壮观的红云演出在他们的头顶上 , 哪一个人不放下活儿 , 松弛了嘴巴 , 望着天 。
祖父手里的瓢倾斜着 。 祖父和瓢 , 和瓢里面颠着的白菜籽 , 都一片火红 。 荣子仰着的眼睛不够用了 。 她惊得抻长了祖父的衣衫 。 一老一小 , 满身满面都是辉煌 。 “别看了 , 一会儿天黑啦 , 来和爷爷把这点白菜籽种完 。 爷爷点籽、培土 , 你踩格子 。 ”祖父的手 , 也发出一层紫红 。 舍不得天上的火烧云 , 荣子跑来跑去 , 鞋里很快灌进了土 。
“小死鬼儿!”这话 , 顺着嘴就出来了 。 从自己的嘴到自己的耳朵里 。 她好像突然听到了母亲的声音!她有点儿冷 。 她问祖父:“你说 , 骂人好不好?”
“不好 。 骂人嘴上生疔疮 。 ”
“那我妈怎么骂我?”
“你妈骂你 , 是为你好 。 ”
“那奶奶骂你 , 也是为你好?”
祖父不说话 。 他的手在瓢里空抓着 。 这时候 , 荣子听见弟弟在母亲的房子里又像黑猫一样哭 。 祖父说 , 一个家里有小孩子哭就好啊 。
“有什么好?像个小喇叭子 。 ”“小喇叭好啊 , 一吹喇叭就娶媳妇啦 。 ”祖父用手指节当当地磕着瓢 , 嘴里念着孩子们都会唱的儿歌:呜哇镗 , 呜哇镗 , 娶个媳妇尿裤裆 。 荣子的鼻子里灌满了夜来香的花味 。 她用力地闻着 , 想:这会儿连肚子里也香了 。 “为啥说‘尿裤裆’?”“小呗 。 团圆媳妇呗 。 ”“那她妈不打她?”“哪有妈了 。 是婆婆 。 ”“婆婆比妈好吗?”“婆婆怎么能有妈好 。 ”荣子的心里忽地一暗 , 暗得比天色快多了 。 她说:“我要吃根黄瓜 。 ”说着 , 她脚下故意踢绊着瓜的藤蔓 , 向园子的最深最黑处走 。 祖父说:“凉了 , 蚊子来了 。 家去吧 。 ”荣子的心里像研了墨 。 她不想回家 , 继续走 。 祖父说:“你要是不走 , 我就揪你的小辫啦 。 ”小手被祖父的手握出了汗 。 越往家走 , 弟弟的哭声越大 。
祖父是什么?祖父是一张会笑的老树叶儿 。
祖父的手又粗又麻 。 给荣子擦眼泪的时候 , 祖父不用手 , 而用他贴身的褂子边儿 。 祖父的褂子是下雨天的伞 。 祖父的草帽是带汗味儿的天 。 荣子想:一个小孩光有祖父就足够了 , 还要妈干啥 。
(刊于上观新闻APP上书房栏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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