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花时文|归来兮,远去的黄鹤 | 查干


_本文原题:归来兮 , 远去的黄鹤 | 查干

朝花时文|归来兮,远去的黄鹤 | 查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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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汉黄鹤楼 。新华社 图
文/ 查干
楼有黄鹤 , 其声亦远 。 一只黄鹤 , 可以使黄鹤楼凭空耸立 , 感世千年 。 而诗人崔颢的一首即兴吟哦 , 又使黄鹤楼披上了神秘色彩 , 引得无数文人墨客登楼行叹 。 诗 , 写到绝处 , 可以惊风雨 , 泣鬼神 , 是真的 。 你瞧 , 诗仙李白 , 登临此楼一读题诗 , 便仰天长叹:“眼前有景道不得 , 崔颢题诗在上头 。 ”他是大诗人 , 出口成章 , 金玉满纸 , 竟然在崔颢题诗面前 , 不敢落笔 。 古代诗家这种谦恭与自律 , 确乎让人敬佩 。 不过 , 再后来他还是忍不住写了几首 , 有关黄鹤楼的诗作 , 如《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望黄鹤山》 。
有一年 , 我与军旅作家叶楠出访匈牙利 。 当拜访罗兰大学一位教授时 , 他一开场 , 就询问黄鹤楼的重建情况 。 遂 , 朗诵起崔颢那一首七律《黄鹤楼》来 。 虽然声韵带有外语味 , 但所投入的情感是真挚的、饱满的 。 他说 , 他竭尽全力来翻译此诗 , 可惜 , 怎么也达不到形神兼备的境界 , 神是有了 , 形却偏了 。 他慨叹:译诗之难 , 真是难于上青天也 。 他竟然用起“也”来 。 然后 , 他叹一口气 , 双手一摊 , 有些苦涩地笑了 。 看得出 , 他对中国古典诗词 , 尤其对《黄鹤楼》的痴迷程度 , 不比我们差 。
而我 , 初读《黄鹤楼》 , 大概是在初二时 。 有一天 , 教蒙古语文的老师阿古拉 , 给我们额外加一课中国古典诗词欣赏 , 所讲授的就是崔颢那一首《黄鹤楼》 。 按现在的眼光看 , 译文甚佳 , 极具功力 。 老师的朗诵也抑扬顿挫 , 极具韵味 , 使我们这些刚离开田亩村野的孩子们 , 都入了迷 , 竟回不过神来 。 此诗的神话元素很浓 , 富有想象之魅力 。 也许大家不太知道 , 蒙古族群里的神话传说、鬼神故事 , 其实是极其丰富的 , 影响着一代又一代人 。 以前 , 到了夜晚 , 为节约灯油 , 家里是不点灯的 , 躺在炕上 , 听父母讲述神话故事 。 梦里的自己 , 往往也张着翅膀海阔天空地飞 , 也到深山老林里 , 采摘救人药草 。
【朝花时文|归来兮,远去的黄鹤 | 查干】黄鹤 , 蒙古语里叫:夏尔陶格茹 。 夏尔 , 即黄;陶格茹 , 即鹤 。 家乡人一直就这么叫它 , 问起缘由 , 大人们说 , 幼年的鹤 , 就是发黄色的 , 成年之后才变得白色或灰色 。 现在看来 , 那就是丹顶鹤 。 而诗里所说的汉阳、晴川究是何等模样?烟波长江 , 在武汉又是什么样子的?对我而言 , 只是一个缥缈朦胧的想象之物 , 是一缕梦境 。
民间有言 , 人生机遇 , 总是无意中到来 。 果然 , 1981年8月 , 我终于有机会 , 从重庆乘游轮顺流而下 , 直至武汉 。 在万县码头 , 与满天星斗酣睡了一夜 , 第二天启程 , 进入三峡景区 , 观尽三峡山光水色之后 , 与白帝城、神女峰 , 挥挥手 , 依依惜别 , 便到了古城武汉 。 遗憾的是“两岸猿声啼不住”的猿啼与山涧鸟鸣 , 均未耳闻 。 看来 , 这种际遇与眼福 , 只属于诗仙李白 , 而不属于我等俗人 。 是啦 , 谁叫我们乘坐豪华游轮舒服来着 。 假如 , 也乘一叶轻舟 , 顺流而下 , 会是如何呢?或许与猿猴 , 可以近距离对视一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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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汉黄鹤楼 。新华社 图
到了武汉 , 主人特意安排我住进一处临近长江大桥的宾馆 。 于是 , 匆匆吃罢一碗热干面 , 便直奔大桥而去 。 问一路人:师傅 , 请问黄鹤楼在哪里?答曰:毁掉了 。 原址还在吗?修长江大桥 , 占了 。 两句话 , 把我晾在了那里 。 黄鹤楼 , 原是武汉一处标志性建筑 。 与晴川阁、古琴台 , 并称武汉三大名胜 。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遂 , 一股悲情 , 油然而生 , 觉得眼前空无一物 。分页标题
好在 , 古琴台离此不远 , 就去拜谒俞伯牙和钟子期二位先贤 , 也是目的之一 。 园内空无一人 。 风 , 寂然无声 。 在“天下之音第一台”前 , 用相机自拍 , 留了个影 , 便转回住处 , 倒头便睡 。 那一天 , 连好好看看长江大桥的兴致都没有了 , 满脑子装的 , 是黄鹤楼、一去不复返的那只黄鹤 , 以及那位飘着长髯的道士 。 有关黄鹤楼 , 传说很多 。 我则喜欢 , 在蛇山上摆一小茶摊的老婆婆 , 去救一位因饥渴而倒地的道士的传说 。 这个传说在民间流传甚广 。 传说 , 乃劳苦大众所创造的理想寄托物 , 是向往美好生活的心理体现 。 如斯 , 即是无中生有 , 也显得合理 。 而诗人崔颢登楼之时 , 恰好也正是神话故事流播的鼎盛时期 。 无疑 , 诗人的创作灵感来自神话 , 而他心中的愁绪与感怀 , 则来自当时的现实生活 。
在现实生活中 , 人间万物 , 又都在变与不变中艰难存在着 。 被毁掉的黄鹤楼 , 终于在1985年再度面世 。 这一变 , 时代又换了另一个面孔 。 新楼 , 在距离原址千余米的蛇山之巅 , 濒临万里长江 , 烟水蒙蒙 , 浩渺一片 。 如斯 , 登临黄鹤楼的夙愿终于实现 。 第一次登临 , 兴奋之情 , 可以想见 。 楼高五层 , 有很多翘角向外伸展 , 呈起飞状 。 有一只铜铸黄鹤守在那里 , 眺望着远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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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汉江滩夜色 。新华社 图
眺望远方的 , 还有我 。 我是首次眺望这座经过千年风雨 , 经过沧桑之变的城市 。 我似乎透视到它坚硬的骨骼和精血 。 它的子民 , 是千难难不倒的战斗群体 。 它的气候有些闷热 , 或是因为 , 有灵光与火 , 藏于它山水间的缘故 。 我仰首去读那首七律《黄鹤楼》 , 心香一并燃起 。 诗 , 曾经吟咏过多少次 , 然而这一次 , 感觉却大有不同 。 因为眼下 , 是崔颢所凝视过的山水实景 。 浩阔、邈远、苍茫、神秘 , 似乎有一只鹤 , 仍在云间飞翔 。 我现在站立的位置 , 或许就是李白、白居易、杜甫、孟浩然们仰首读诗的位置 , 这样想着 , 我轻轻然默咏:“昔人已乘黄鹤去 , 此地空余黄鹤楼 。 黄鹤一去不复返 , 白云千载空悠悠……”
现在 , 晴川阁、鹦鹉洲、汉阳树、烟波长江 , 都在一望之中了 。 只是那只黄鹤 , 以及那位救苦救难的长髯道士 , 还是没有出现在白云间 。 然而我固执地揣摩 , 白云千载 , 不会总是空悠悠的 。 驾鹤之人 , 重返故地 , 不是不可能 , 因为他曾经倾心眷顾过这座古城 , 无论喜庆 , 抑或灾祸 , 都在他的关注之中 。 谁说神话 , 一定只是神话?我现在 , 就是把神话 , 当作现实来看的 。 假如神话变成现实 , 崔颢是看不到这些了 , 而我也许会 。 当如斯 , 我把信息传递给他 , 是一定的 。 现在 , 请让我迎风轻呼:归来兮黄鹤!归来!
(本文刊于2020年7月5日解放日报朝花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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