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经》中的宣姜

胡侃文字第1篇，配图来源于网络文/胡侃作为历史上几乎最著名的淫荡女人之一，宣姜在正史中的记载寥寥可数，因此很难从中勾画出这个女人的真实面貌。她祸国殃民、扰乱卫政，私生活又极其淫乱不堪；她是全社会的公敌，卫国的老百姓没有一个人说她的好话，社会上时不时还有流行歌曲讽刺她不堪的人品；在《左传》（桓公十六年）和《史记》（卫世家）中给她下了结论，结论严酷到了很难让人去同情。可是这个很可能是齐国公主的贵族女子，并非是一个天生邪恶的人，为什么却甘愿做一个留名历史于千古之后的荡妇，实在很难让人理解。幸运的是，在《诗经》里，我们看到了一个更为丰满的宣姜。虽然，这不能完整描述出她的一生，但至少，通过《诗经》我们可以了解更多或许只有她一个人才懂得的心境。《诗经》里有关宣姜的诗篇是：《邶风•新台》、《二子乘舟》；《鄘风•墙有茨》、《君子偕老》和《鹑之奔奔》。（一）悲剧的开始宣姜的悲剧开始于她的婚姻。她是齐国的贵族之女，还有人说是齐君之女，那么她是一个公主。她拥有让人嫉妒的美貌。或许直到出嫁，她的人生都是阳光的和美好的。就在这一切风平浪静的时候，她到了可以出嫁的年龄，卫宣公准备为太子伋迎娶宣姜。宣姜的车驾缓慢地渡过了黄河，在那里是卫国高规格的迎亲仪仗，前来迎娶宣姜的很有可能是卫宣公本人。这是对宣姜下嫁的重视，更是对宣姜背后强大的齐国的重视。到目前为止，宣姜的人生还是在原有幸福的轨道上前行，可是出乎意料的事就是发生在这不太让人在意的时刻。那个老而丑的卫宣公在见到宣姜的美貌之后，毫无道理地临时决定，宣姜要嫁的人不再是卫太子伋了，而是他本人。这个劫婚让人大跌眼镜。想象一下，新婚车驾里是一个未涉世事、甚至对未来婚姻抱着很多美好幻想的美丽女孩（《君子偕老篇》记述了宣姜的美貌），摆在她面前的是未知但未必不幸的全新生活，年轻的太子，并不遥远的夫家，一个完全不同于她之前熟悉的宫廷生活……但是她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自己的公公会变成自己的丈夫。卫宣公，这个中年或者是老年的寂寞男人——他本来就劣迹斑斑，在劫娶宣姜之前，他还诱奸了自己的父亲卫桓公的姬妾夷姜，而生太子伋——任性得让人无法愤怒。宣姜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会是什么反应？没有史料记载。从《新台》的记述来看，我们能知道的是这个夫君是一个很丑的人。卫宣公的相貌未必让人无法直视，但至少可以确定，这个夫君一定不是让人满意的人选，至少《新台》的作者是这么认为的。宣姜本人恐怕也无法满意这个突如其来的夫君，而这个人原本应该是她的公公。仅仅是听说这种事也不是一般人能接受的，更何况宣姜并非一个唯唯诺诺的小女人。此时，她只是一个刚刚离开家人，无法再依靠家庭庇护，而原本可能只是天真烂漫的少女。她渡过黄河之后的日子，是独自一人在一个陌生地方面对一群毫无下限的老牌政客。宣姜不会无动于衷，这从她以后强势的表现就得到了印证。如果，这场婚姻按照本来的预想发展，我们不知道宣姜会不会还是现在看到的宣姜——一个让人生畏的女人，一个呼风唤雨、未达目的无所不用其极的女人。现实是，她，嫁给了原本应该是她的公公的卫宣公。（二）刺杀原本的丈夫现在，无法一一还原宣姜嫁给卫宣公之后的生活场景，现在，只是知道在当时卫国老百姓眼里，宣姜是一个荡妇。宣姜的淫荡是不是出于她的本性，无法断定。但可以肯定，新台上演的婚姻悲剧一定在宣姜以后的人生中起到了某种作用。宣姜与卫宣公生了两个儿子，一个是公子寿，一个是公子朔，而卫国的法定继承者是太子伋。宣姜对于这个本应该是她丈夫的太子伋抱着什么样的情感，现在无法说清楚。一个年轻的少妇，如果在卫国宫廷中见到了原本是她丈夫的太子，会愤怒吗？他们之间有没有、有没有过爱呢？宣姜会不会怨恨太子伋？从接下来发生的事上看，宣姜至少表面上对太子伋再无一点情谊。她策划了一个阴谋。为了让自己的儿子将来能够继承卫国的诸侯之位，宣姜鼓动着卫宣公派太子伋出使齐国，因为这样就给了宣姜操作的空间。在卫国到齐国的途中，宣姜安排了杀手假扮盗匪，目的是杀掉将原本是她丈夫的太子伋。这一阴谋的确实施了。 “盗匪”袭击了太子伋去往齐国的船，成功地杀死了船上的人。但死者并非太子伋，而是宣姜与卫宣公的儿子公子寿。宣姜也没有想到自己的儿子公子寿如此看重兄弟之情，她更不可能预料到公子寿在探知宣姜的阴谋之后，在途中暗中使计取代了太子伋，结果被暗杀，代太子伋而死。这些出乎意料的变故，可能让宣姜更加极端，但她出手准备置太子伋于死地，至少说明了当年那个毫无准备地去面对婚姻悲剧的宣姜此时已经不再儿女情长。她一个性格极端、手段辛辣，但她的目光已经放在了整个卫国命运上。对比这个野蛮的女强人，当年那个无所事事、天真烂漫的楚楚少女，不知道哪一个更让人感叹。（三）不伦之恋卫宣公死后，宣姜与卫宣公的庶子公子顽同居，生了三儿两女。这五个孩子中，三个儿子在将来都继承了卫国的诸侯之位，分别是卫齐子、卫戴公和卫文公；两个女儿，一个嫁给了宋桓公，为宋桓夫人，一个嫁给了许穆公，是为许穆夫人。另外需要补说的一点，宣姜与卫宣公的两个儿子，公子寿代太子伋被刺死，而另一个儿子公子朔则继承了卫宣公，是为卫惠公。卫国老百姓无法容忍这样无耻的女人，于是作了一首诗，就是《墙有茨》，讽刺宣姜的无耻：她竟然在自己的丈夫死后与丈夫的庶子同居，不但淫荡而且乱伦。 “墙有茨”就是墙头上的草，随风而动没有原则。这种评价不堪入耳。可是奇怪的是，宣姜与公子顽所生的五个子女在政治上都获得了极大成功，更让人意外的是，这个让人难以启齿的母亲，却培养了人品性情都与自己反差极大的五个子女。正是她的儿子们保证了卫国没有动乱，甚至把卫宣公留下的混乱国政打理的井井有条，堪称中兴。那么宣姜难道不知道乱伦的恶名？难道堕落到需要靠丈夫的庶子来满足自己的性欲？她为什么在这个时候要做出这样出格的事情？公子顽并非泛泛之辈，他在当时的卫国拥有实力非凡的政治力量，宣姜所以如此出格，甚至连背负乱伦的恶名都在所不惜，目的在于更有力地控制卫国。或许她是报私仇，但却不得不承认宣姜对于自己的所有子女教育都非常成功，我们当然可以说这样说的话忽略了卫国古老的礼法力量，可是无论是公子寿还是宣姜的其他子女，骨子里的性格完全没有宣姜的戾气，这些天生的品质与宣姜平日对子女的言行一定都莫大关联。我相信，宣姜原本应该是一个非常美好的人，若不是人生的变故，她恐怕不会留一点言行的瑕疵给历史。宣姜对于自己的要求之高，从她平日的细节中就能看出。现在就到她身边近距离看看宣姜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吧。（四）“邦之媛也”宣姜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在《君子偕老》篇里我们近距离看到了一个真实的宣姜。不仅如此，我们还意外发现了一个对这个“无耻的荡妇”感情复杂暧昧的、在宣姜身边的人。宣姜因为自己绝伦的容貌而被卫宣公强为己有，从此开始了这个美丽女人至死不已的悲剧。但她到底有多美丽，实在无法判断，在《君子偕老》里提到了宣姜的容貌。诗云：鬒发如云，不屑髢也。玉之瑱也，象之揥也。扬且之晳也。诗云：子之清扬，展如之人兮，邦之媛也。鬒发，黑发也，一说稠发。髢，假发也。瑱，耳坠。揥，簪子。扬且，玉名。皙，白色。宣姜的头发发质非常优越，以至于根本不屑用假发来妆饰。她戴着玉制的耳坠，别着象牙的发簪，皮肤如白玉一般。古书上形容女子的皮肤很多是“肤如凝脂” ，脂，猪油也。凝脂这个比喻很贴切，但有些世俗。而宣姜却是如白玉一般，足见她的皮肤之白细柔润，清雅脱俗。不仅如此，宣姜的为人冷漠而孤傲，一股盛气凌人的感觉，若是配上“凝脂“般的皮肤，多少少了一份气质。《君子偕老》的作者把宣姜看成是“邦之媛也”（通俗点说，国家的女人），实在情有可原。有个题外话，假发。用假发来做修饰我以为起源很晚，但没有想到在春秋时期，至少在贵族妇人之中就已经有了用假发来掩饰头发上的生理不足，这实在让我意外。诗云：副笄六珈，委委佗佗，如山如河，象服是宜。六珈，六支簪子。委佗，摇摆。象服，镶服，衣服的周边领袖上都镶上花边。宣姜不仅容貌极佳，而且穿衣打扮也不同于常人。其注重仪表之程度，大概不亚于现代人，衣服饰品都极为讲究。假使宣姜生活在今日，可能也是服饰搭配的专家。至于“委佗” ，是说发簪上的挂链在宣姜走路时摇摆的样子。《君子偕老》的作者说，能形成如山如河的感觉，所以如此恐怕不仅衣饰讲究就可以了。什么样的衣服，什么样的饰品，大概不是关键，关键是穿戴的人能够衬起这样的级别的衣饰。显然，宣姜能够做到。但是这样一个气场强大、难以接近的女人身边却有一个与其极为亲近的人，不仅如此，这个人还是一个真正欣赏并同情、担忧而关切宣姜的人。诗云：君子偕老。诗云：子之不淑，云如之何。诗云：玼兮玼兮，其之翟也。诗云：胡然而天也，胡然而帝也。诗云：瑳兮瑳兮，其之展也。蒙彼绉絺，是绁袢也。玼，玉色鲜明貌。翟，一种女衣，上面绣成或织成野鸡的花纹。瑳，玉色鲜明洁白。展，一种女衣，细纱织成，上有谷粒纹，淡红色，夏天所穿。蒙，盖上。绉絺，细葛布。绁，贴身内衣。袢，夏天穿的白色内衣。这个人竟然能看到宣姜身着内衣，一定是宣姜身边与其关系非同寻常的人。强势、高傲、冷峻的宣姜既然能允许这个人在自己身边，而且可以亲近到身着内衣而不避，那此人在宣姜心中也一定有着不可取代的地位。正是因为如此，这个作者对宣姜的所作所为有着他人不能理解的同情和爱护，也有着他人无法深入的劝诫。这个作者认为宣姜是“邦之媛也” ，是如玉一般的第一流女子，但是他（现在不能肯定《君子偕老》篇的作者一定是男子，但从诗的语气上看似乎是男子的可能性较大，此处用“他”泛指）不能理解宣姜如此极端和自甘骂名的漫长复仇之路。他想劝宣姜放手，他不想这个女神一样的女人身败名裂，他说“扬且之晳也。胡然而天也，胡然而帝也？”你本是白玉一般高尚清雅的人，何必要与天争，要与人争？何必非要当这个人上之人？出身贵族的宣姜是个极其要强的女人，她可以容忍常人无法容忍的痛苦：自己的不幸，举国的骂名……但她绝对咽不下被命运侮辱的恶气，她可以委屈自己嫁给一个丑陋的人，她可以为了自己的目标堕落成一个十足荡妇。但她不会让自己的心，让自己的气质一起堕落。她不会放弃代价巨大的复仇，她的目的就是让卫国从她那夺走的一切如数并加倍偿还，所以她以超乎寻常的、女人独有的执著，坚持着自己要主宰卫国及其未来的伟业。但是，所有的这些，在这个关切她的人看来，并不值得，因为在这个人眼里，宣姜已经太过辛苦。他在劝完宣姜之后，仍然赞美宣姜是当之无愧的“邦之媛也” 。可是，宣姜对于这少得可怜的真正关心自己的人异常冷漠。她让人感觉不到任何温存，对这个真挚的劝解她完全不以为意。似乎是这样的一个画面：宣姜在自己的内室里面不停地尝试各种华贵的服饰，面无表情、清扬冷峻，而旁边就是这位情真意切、苦口婆心劝慰宣姜的人，看到宣姜对自己所说的话无动于衷，他只好惋惜地感叹：胡然而天也，胡然而帝也！同时，他也肯定：子之清扬，展如之人兮，邦之媛也。（五）她是一个奇女子，也是一个普通的女人宣姜是无法为当时人理解的，即使《君子偕老》的作者也以为宣姜本是一个一流女人，却要坚持任何人眼中都无法完成而只能让自己身败名裂的傻事。至于在当时卫国百姓和贵族的口碑里，宣姜除了淫荡之外一无可述。《鹑之奔奔》这首诗便是讥刺宣姜到极点的一篇，不过它已经不屑讽刺宣姜本人了，因为这个女人就是一个不可救药的疯子，转而讽刺宣姜最后利用的公子顽。它嘲笑公子顽被宣姜利用，什么样的女人不好，非要甘拜在宣姜的裙衣之下。诗中没有说公子顽对这样的讽刺有何反应，但卫国后来的主宰却正是宣姜安排的一切。我们无法说宣姜的一切是高尚的，就像无法简单地把宣姜描绘成一个邪恶的荡妇一样。宣姜或许不是一个可歌可泣的女人，但宣姜在面对人生中的不幸时超乎常人的坚强和固执却让人同情。她本是一个衣食无忧、憧憬未来的天真公主，若是没有新台上演的人生变故，她只不过是一个服从政治需要、从一个国家嫁到另一个国家的烂漫主妇。她本可以经营自己原来设想的所有幸福，可是命运捉弄，让她成了命运荒唐的牺牲品。如果她没有那份高傲，没有脱俗的气质，所有的不幸只会凝结成一个理想中的老公变成了一个神经病的老公的婚姻悲剧。可是她不愿意接受命运嘲弄，从此性格大变，再也不天真，再也没有了原本该有的温情，而成为一块冰凉的白玉。她不惜一切代价，包括最为人津津乐道、拿来嘲笑女人的贞洁；她担负举国骂名，坚定不移地实施自己的“阴谋” ，而终于在主宰卫国历史的宏愿完成之后，在卫国历史上身败名裂，遗臭千古。宣姜可能太极端，但宣姜的悲剧并非是她自己造成的。在她众多让人不齿行为的背后，或许还有很多只能她自己咀嚼、自己承受和自己痛苦的苦衷。她是一个奇女子，也是一个普通的女人。撰文：胡侃，微信公众号：hukan1969因为胡侃，所以胡看。原创文章，虽然小题大做，毕竟劳心劳力，若承蒙转载，请注明出处。分页标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