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街西太后

打小，我就觉得，慈禧太后应该长得像严婆孃那个样子，她就是外西街的慈禧太后，虽然不至于像太后那样让人掉脑袋，但谁要是得罪了她，让你鸡犬不宁家宅不安，倒是不费吹灰之力的事情。而得罪她，往往又是一件特别容易的事，一个稍微迟缓的问候，一个不及时的恭维眼神，一句不经意的言语，都可以让她在心中的怨恨账簿子上，给你记上一笔。慢则两天，快则一秒钟，就可以有后果让你当场反思自己的言语和行为。严婆孃姓啥叫啥，大家都不知道。只知道她是木材公司严书记的老婆，这就够了。外西街十户有九户都是木材公司职工，即便不是，到公司里打个水看个电视或捡个柴什么的，多少也与生计有点关系，因此对她，也当神鬼样敬着。老百姓敬神，一半是想捞点好处，一半是怕它找不痛快，而这两点，严婆孃都能轻易做到。严书记倒是个和善人，许多事不愿意和老婆计较，久去久来，便被看成了个妻管严，无论单位还是家里的事，严婆孃只要一哭二闹三上吊地一折腾，基本就照她心思办了，以至于到了最后，他的意见就不重要了，只要遂了老婆的愿就好。老婆乐得心想事成，他乐得耳根清静，只要相安无事，就天下太平。但搅屎棍终究要搅屎的，否则就空误了一肚子搅屎的本事。严书记乐得耳根太平了，但她夫人的才能，并不因此而止步，反而有大放异彩的冲动。外西街的人们，可就遭了殃了。据不完全统计，严婆孃在几年的时间里，至少让五个对她不特别恭敬的家庭不能到木材公司的水井里打水；让十几个娃娃，不许到木材公司食堂买馒头；还堵在会议室门口，把她看不顺眼的几个家属硬生生地推了出去，撇着嘴说了一句让许多人记了大半辈子的话：有本事，自己去买一个看嘛！那神态和表情，仿佛木材公司那台外西街惟一的20英寸彩电是她家里的，人们都是挤在她家的客厅里一般。许多人因此不再去看电视，我妈虽然没被拦过，但仍是逼着我爸去分期付款买了台12英寸黑白电视机，我们家也因此吃了大半年素，但我们却因为不用看严婆孃的脸色而感到欣慰——彩色电视虽然好看，但严婆孃的脸色实在太难看了。严婆孃最犯众怒的一次，是那次捉奸，她凭着灵敏的嗅觉，将她男人和寡妇邹女子堵在房中。邹女子说是因为书记帮她解决了娃娃的读书问题，想请他吃顿饭但又花销不起，于是做了两个菜，请他到寝室，当时娃娃也在，三个人。但严婆孃不认那个茬，一副原配抓小三的架势，薅住邹女子的头发，将她拖出房门，并下手撕开她的上衣，让外西街一半以上的人，看到了邹女子的胸。她一面踢着邹女子的小腹和下身，一面哭诉着自己受欺骗受侵害的冤屈。仿佛一头狮母狮，叼着一着小羚羊，虽眼泪鼻涕横流，但众人却似乎并不太同情，反觉得地上躺着却咬牙不发声的邹女子更可怜。而严婆孃的伤心和痛苦，只能让他们心生快意。这种心态在此后的一件大事中，发挥了致命的作用。当时正值史上最大一次“严打” ，社会上要从重从快处理一批危害社会治安的犯罪分子。严婆孃的独子刚子因为爱打架被逮了进去。刚子为人挺讲义气而且大方，故而被一帮小兄弟称为大哥，自然就成了团伙的首犯。他身上基本无命案，无非就是打了些架，有几桩抢劫其实是吃贼，所谓吃贼，就是抢贼的东西，他们以为抢贼的东西不算抢。要说罪肯定是犯了，搁平常也就是进狱里呆几年就出来。但倒楣的是当时正值严打期间，而他恰好又有一个严婆孃这样的妈。严婆孃自从刚子进去之后，天天以泪洗面，茶饭不思，仿佛被人抽了筋一般，让外西街的人，心中都暗暗的有一种恶有恶报的爽感，而且也不再没事找事地出来找茬。大家都希望这爽感与和平，能持久一些。因而，在公安来调查的时候，纷纷给刚子舀满——就是对不利于刚子的话，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甚至做了放大和夸张处理。最终，刚子以“民愤极大” ，被判处了死刑。枪毙刚子那天，凡当初被调查过的人都感到过意不去，因为他们并没想刚子死，至多是把事情说严重点，多判一些时间，让严婆孃哭得久一些，也让他们的生活安宁一些。他们中有许多人，还曾受过刚子的帮助，在游街时，看到刚子的车开过来，都纷纷低下了头。他们让严婆孃哭得久点的计划，并没有实现。三天后，严婆孃中风，从此不再悲伤，也不再骂人……但外西街的街面，倒并不因此，就多了多少的太平。

曾颖微信公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