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茶”蒋兆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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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开始:
蒋兆和作
《人道主义之光——蒋兆和文献展》结束了,一个月展期,文化艺术界出现一场不小的蒋兆和风潮,诸多学者、文化人、艺术家和媒体发声,重新打量、讨论、研究蒋兆和。
新中国绘画教育体系,向有“徐蒋体系”之说,徐悲鸿、蒋兆和并列中国现实主义绘画两个标志性人物。但是毋庸讳言,比起徐悲鸿的辉煌夺目,蒋兆和貌似一直处于从属地位。这还是在美术业内来说,扩大到广泛民众层面,尽管共和国好几代人早在小学课本上就欣赏到蒋兆和笔下的杜甫、李时珍等形象,打小儿家里就挂着蒋兆和《给爷爷读报》等年画,但是画红人不红,多数人对蒋兆和这个名字较为陌生。也正因此吧,这次展览多少有点唤醒记忆、榫卯相合的效用。唤醒记忆是针对美术业内而言,榫卯相合是针对民众而言,榫是蒋兆和,卯是童年记忆里的那些人物画。
我因工作室就在展厅隔壁,近水楼台,得以反复多次伫立于展出的蒋兆和创作于不同时期的十二幅原作面前,而且每次都是趁展厅悄无一人之时,独自凝视这些原作,体会画面、线条背后蒋兆和先生的呼吸。
当初布展时,策展人李大钧说,那篇《国画写生的教学问题》长文一定要全文原大展示,一万多字的书法长卷,将近二十米长啊,为此我还陪他一起去展厅具体设计,要利用不同墙面拐好几道弯,才能完全展出。当时没有细读过这篇文章,暗想单从布展角度看,这么个展陈法儿,会不会显得单调?
当天晚上从头到尾再读那篇长文,看呆了,简直要说非常惊讶。一是经历了这么多年五花八门的各式“突破”,关于中国画的现代性,到底怎么回事,这篇写于1956年的文章说得如此深入精辟,还说得那么实实在在;二是说了那么多年“徐蒋体系”,可是细看这次展出的作品,再细读这篇文章,徐、蒋二人差异性太大了,诸多方面,甚至在根本理念上,差异性大于相同性。
也不奇怪,就像在文学界,也常有这种现象,“竹林七贤”、“初唐四杰”、“豪放派”……一路下来直至比如“新月派”等等,文学艺术史家们特别喜欢划分归类。但实在是太粗略了,已接近如今机场车站常见的那种“一天读完中国史”之类的不负责。就说“新月派”吧,徐志摩和闻一多,再和胡适,差着多老远呢,怎么可能一以论之?这种划分归类背后,是一种粗放式整齐划一、下结论的历史观和方法论在作祟,身处当代的我们,该摒弃这样的粗糙了。
展览期间,中央美院于洋教授在展厅做了一场“凝望之眼——蒋兆和与二十世纪中国画的现实关切”讲座。讲座中说蒋兆和是“显学”,这一说法当然没错,但细究又似不然。蒋兆和虽然一直被列入“体系”,但也只是“体系”一分子这样的显学,亦即传统历史观和方法论语境下的显学,而非现代历史观与方法论语境下大写的、个体的显学。蒋兆和这一个体被埋得挺深,值得仔细挖掘与探索。
蒋兆和屡屡以“苦茶”自喻,这一点也常被史家、评家提及。喝茶的人都知道,苦分两种:一种是舌面之苦,舌面的味感,很容易化开,所谓“回甘”;另一种是入心之苦,最常见的是黄连之苦,是化不开之苦。蒋兆和之苦,是后一种纯纯入心之苦。他画流民,画苦难,不是在表现苦,或者“痛感民生之艰”这类游离在外之苦,他对笔下的人物,不是那种我是我、你是你,我要画你了的情形;他没有把自己摘除在外,没有你、我之间的间离感。他是感同身受,把自己彻底融进去了,他就是《流民图》中的一个人物,用句套话就叫做同呼吸共命运。正因为有如此自他不二的用心,他笔下的苦才达到了崇高之境。
融入其中,必将带来自我升华,这升华的起点是对笔下人物的极大尊重。无论是1949年前的《流民图》《还乡》,还是1949年以后他画的《邻家女》《西双版纳一小姑》,甚至那个抓着脚丫儿的小孩……仔细观察画面,会发现,无不略带一点点仰视感。这一特点在蒋兆和人物画创作中好像始终没变,哪怕是《邻家女》,画中人物是低着脑袋的,仍然可以明确感受到那一点点仰角。
我自己平日也写写书法,写字的时候,是把那些汉字当成工具,我要写你了,还是我和这些字是一体的,我也是这些笔划的组成部分,不同的用心之间,是有巨大差异的。我知道从用心的角度想融为一体、略带仰角有多难,技法、理论这些东西,在用心之正、之深、之细面前不值一提。
中国画从古至今都在讲融为一体、天人合一这一套,所以从道理上来说这不难理解,但真正做到的人并不多,可能就是大浪淘沙淘下来的这些顶尖高手做到了吧。可是且慢,这里面还有另一个问题——古人画山水,画花鸟,寄情山水之间,描摹美好情境……在我看来,相对而言融为一体比较容易,而像蒋兆和这样真正关注现实,关注身边人——他画的古人,比如杜甫,也没把他当成古人,而是当做现实中人来画的——并且用最为直白的线条来画,不做任何变形与粉饰,这需要极大的勇气与自信。再要融为一体,难上加难,远非画山水花鸟的用心可比拟。
所以我觉得,蒋兆和是个真正具有现代性的中国画家,他的现代性,表面是题材的现实主义突破,背后有更深远的东西,那就是对笔下人物的情感,是充沛的、激烈的、悲悯的合二为一,而不是传统的冲淡、宁静、高远一路。和西画传统,当然差异就更大。也正因此,当年石冥山人(邱石冥)曾如此评论蒋兆和的画:“如果拿国画的画法,来称量他的画,不对。拿洋画的画法来衡量他的画,也不独对。”我倒觉得,这就对了,这就是蒋兆和,就是他的了不起之处。
佛教里边有一个词叫“不请友”,是说佛菩萨,众生并未请求,佛菩萨也以大悲为其之友,给予利益。我觉得蒋兆和对笔下的人物,就是这样的“不请友”,他随时都在,而不是“我在画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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