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里,重返石器时代
1、
水洞沟博物馆的造型很奇特。
光秃秃的广场上,一座多边形的建筑如同纺錘状的外星飞船,一声不吭地趴在蓝天白云下。
其实,这建筑模仿的是一种几万年前司空见惯的工具,它叫石叶。所谓石叶,就是用木槌或骨角锤击打石核后剥下的长条状石片。
两三万年前,在遥远得难以想象的年代,石叶曾经是水洞沟居民生存的必需品。制造和使用石叶,以及更多的五花八门的石制工具,是水洞沟人一生中必修的功课。
那个遥远年代叫石器时代。漫长的石器时代分为旧石器时代和新石器时代。旧石器时代以打制为特征,从300万年前开始(我国目前发现的最古老的元谋人的生活时间,距今约170万年),到距今1万年前结束。新石器时代以磨制为特征,大约1万年前开始,到距今5千年前结束。
人类社会的发展总是跳跃式的:走出旧石器时代,人类用了不可思议的300万年;走出新石器时代,人类用了5千年;走出青铜器时代,人类用了3千年;走出铁器时代,人类只用了2千年。
水洞沟那些制造石叶的先民,他们生活于距今4.14万年到2万之间;也就是说,他们在那里生活了2万余年,1000多代人的样子。他们所处的时代,属于旧石器晚期。
如今,水洞沟更像是一块拒绝生命与温柔的不毛之地:灰碣色的砾石举目可见,高大的土丘纵横交错,干枯的河床浮土飞扬,浅浅的草和低矮的树弱不经风。
如此荒凉而干旱,水洞沟先民为什么会选择在这里生活?他们是谁?从何处来,向何处去?
2、
对中国西北边疆的科学探险与考察,源自西方传教士和科学家,大名鼎鼎的斯坦因、伯希和、普热瓦尔斯基等人,他们在辽阔而神秘的中国西北像打开了藏宝洞的阿里巴巴,无不欢呼雀跃,满载而归。
与斯坦因等人相比,比利时传教士肯特的名字鲜为人知。不过,已然被黄土深埋了两万年的水洞沟先民的生活遗迹,却是肯特第一个在不经意之间发现的。
那是1919年,肯特途经水洞沟。非常偶然地,他在断崖上发现了一根犀牛头骨化石和一块石片,这石片不是普通石片,而是经过人工打制的工具。
此后,肯特把他在水洞沟的发现告诉了他的朋友、法国古生物学家桑志华。那时候,广袤的中国大地上,还从来没有发现过旧石器时代遗址。于是,1923年夏天,桑志华和另一位学者德日进一起,专程来到偏远的水洞沟。
桑志华等人于傍晚时分到达水洞沟,住在沟口的张三小店里。夏天的太阳落山很晚,晚饭后,桑志华和德日进在店外散步,随着太阳缓缓沉入地平线,微凉的夜色慢慢笼罩了苍茫原野。
这时,他们突然发现,沟对面的断崖上,几点白色的东西在闪烁。这种迹象表明,那里很可能有动物骨头。
接下来,是长达四五十天的发掘。这也是对水洞沟遗址进行的第一次考古:桑志华和德日进在5个发掘点出土了大量打制石器,这些石器包括刮削器、尖状器、砍斫器等种类。
德日进和桑志华都是当时世界上最优秀的学者,对古生物学、人类学和地质学非常精通。他们在研究水洞沟石器的过程中,既惊讶又激动地发现:这些石器的风格和制作技术,与另一处石器时代遗址的发现非常相似,那就是远在法国的莫斯特文化。
水洞沟出土的石器,其中相当一部分以硅质灰岩、石灰岩和燧石为原料,锤击法和修理台面技术为主,且软锤与间接打击法并用,制作出细长且两侧大致平行的石叶,再将石叶加工成端刮器、边刮器、凹缺器和尖状器。
这种方法制作的石器,不仅与法国莫斯特遗址出土的石器非常相似,并且,同时期的人类文化在东南方向,再也没有出现过,仅在2万年或稍后的中原地区偶有少量类似石器。
换句话说,水洞沟遗址就像莫斯特文化分流到东方的最后一个据点。
为此,桑志华和德日进顺理成章地提出了一个假说:水洞沟遗址的主人,很可能来自欧洲。
莫斯特文化的创造者是尼安德特人。在人类进化史上,尼安德特人是重要的一环。现代人是智人的后裔,而在智人历史上,曾有过与尼安德特人交换基因的经历。所以,尼安德特人算是现代人的近亲。
大约从12万年前开始,尼安德特人广泛分布于欧洲大部和亚洲西部、非洲北部。但在3万年前,尼安德特人却突然消失了。
没有人知道尼安德特人为什么会人间蒸发。毕竟,在蒙昧的丛林时代,一个部族、一个人种在进化的链条上突然断裂,也是正常而可能的事。
不过,考古学家推测,尼安德特人退出历史舞台之时,他们中的一些小规模的部落迁徙到了远方,并继续生存下来。比如,其中一部分很可能从欧洲向东而行,用了几代人甚至几十代人的时间,完成了从欧洲老家到西伯利亚的移民。
苍山如海,河流似带,在仅仅只能依靠双脚的石器时代,人类没有国界,他们总是组成一支支或大或小的队伍,在大地上自由迁徙。
决定远古人类迁徙的原因很多,但最重要的不外乎狩猎条件和气候条件,这些都直接和他们的生存息息相关,足以决定他们是迁徙还是留在原地。
德日进和桑志华推测,尼安德特人的一支,由于某种不为人知的原因来到了西伯利亚。在那里,他们繁衍生存了若干代。之后,随着气候变化,他们决定南迁。这一次,一个更小的分支来到了水洞沟。
尽管德日进和桑志华猜测水洞沟文化是西来,但水洞沟某些地点和地表存在的大量具有我国北方小石器传统的石制品,又与同期或稍晚的华北细石器文化存在某种关联,从而又支持了本土说。
因此,水洞沟文化到底是什么人的杰作,还有待考古的进一步发现,才能得出更接近真相的答案。
3、
400毫米等降水量线沿着大兴安岭--张家口--兰州--拉萨一线,自东北向西南斜斜划过,将中国划分为两个不同的地理、气候区域。
这条线既是半湿润与半干旱区的分界线,也是农业与畜牧业的分界线,同时还是农耕文明与游牧文明的分界线。位于银川附近的水洞沟,它属于雨量稀少的半干旱区。
水洞沟一带,处于鄂尔多斯台地、毛乌素沙漠和黄土高原的交汇地带。雅丹地貌堆积起干旱荒凉的黄土沟壑,铅云低垂,风沙弥漫。放眼望去,南方常见的绿色在这里相当稀少。
可以说,水洞沟并不适合人居,那些千里迢迢寻找家园的古代人,他们为什么要选择这个并不适合人居的地方,并在这里生活了长达万年之久?
其实,水洞沟并非自古就如此干旱荒凉,它也曾有过自己的花样年华。大约在距今4.5万年到2万年之间,地球上出现了一个间冰期。间冰期里,气温回升,当时的中国相对更温暖更湿润,亚热带的界线从今天的秦岭—淮河一线北移上千公里,一直延伸到了华北和西北。
在水洞沟遗址的历次考古中,除了出土大量打制石器外,还先后出土了野驴、野马、鸵鸟和犀牛的骨头。犀牛和鸵鸟都是热带、亚热带动物,如今两者在中国境内都已经灭绝了野生种群。
石器时代,它们的北界却达到了中国北方。与此相仿佛,几乎与水洞沟人同一时期的北京山顶人,在他们的遗址里,同样发现过犀牛和果子狸等热带和亚热带动物的骨头。
犀牛和鸵鸟需要温暖的阳光,犀牛离不开水,鸵鸟喜欢林地边缘的草原。通过水洞沟出土的大量犀牛和鸵鸟的骨头,我们或许可以推测4-2万年前这一地区的景象:
在第四纪冰期的间冰期,水洞沟雨量丰盈,大地滋润,稀疏的乔木和郁郁葱葱的灌木向着天空的方向拔节生长,毗邻的盆地风吹草低,像镜子一样明亮的湖泊点缀其间,各种亚热带甚至热带动物生息在这里。
那支从寒冷的西伯利亚远行到此的先民队伍,他们感受到了南方的温暖与富饶。于是,他们决定在水洞沟停下来,把这里当作新家园。
4、
在水洞沟先民消失多年以后,当我们来到水洞沟,一个常常涌上心头的疑问是:这些远古先民,他们过着怎样的生活呢?
彝族历史文献曾对黑暗时期先民的生活作了这样的描述:“人们在当初,不曾住地面,野兽花斑斑,跑在森林里;人居于树上,兽与人同处”。
事实上,旧石器时期,茹毛饮血虽然还是人类的正常生活,但他们已经结束了居无定所的流亡。
以水洞沟居民来说,这些先民已经熟练地掌握了打制石器技术。遍布各处的石头,是他们用来制造生产和生活用具的原材料,这些石器都有明确的分工,有的是打猎用,如尖状器和箭镞,有的是切割兽肉用,如刮削器和石刀,有的是砍树用,如砍砸器。
到水洞沟人时期,原始人类使用天然火已经有了漫长的历史,因此,水洞沟人的居住地,一定有温暖的火堆长年不灭地燃烧着。它既是用来抵御寒冬和猛兽的利器,更是用来烧烤食物的必备。有了它,生冷腥膻的兽肉变得可口了。
另外,种种迹象表明,早在十几万年前,史前人类已经开始穿衣服,虽然用今人的眼光看,那些衣服简陋无比,大多是用兽皮或树叶围在腰间。水洞沟人自然也不例外,因为衣不蔽体,他们更需要阳光和篝火。他们从寒冷的西伯利亚一路南下,水洞沟让他们感觉到了温暖。
水洞沟居民还没学会农业和牧业,只能依靠狩猎与采集维持生活。每天清晨,在部落首领的带领下,男人们成群结队走进湖边的草丛和小树林,用木棒、石斧和石核这些简陋的工具打猎,女人们除了留下必要的人手照看儿童,其余的都得辛勤地采集各种野果、野菜和其它可食的植物根茎。
在水洞沟,考古学家发掘了一个驼鸟蛋皮制作的装饰品。水洞沟人用石器把驼鸟蛋皮切割、钻孔后再磨成指甲大小的圆形穿在一起。这说明,尽管生存维艰,但水洞沟人已经有了对美的追求。
在水洞沟生活了2万年之后,这个部落神秘地消失了,就像他们神秘的到来一样。据估计,水洞沟人离开水洞沟的原因,很可能是由于气候变得恶劣:
温暖的间冰期过去了,严寒让这片欣欣向荣的动植物乐园变成了满目疮痍的荒漠。水洞沟人要么没能熬过食物短缺、天气暴寒的苦日子而消亡;要么,他们只能含泪远去,向更温暖更宜居的地方跋涉。优胜劣汰,适者生存的自然法则永远如此严酷。
今天的考古发掘表明,在水洞沟漫长的石器时代,曾有几支不同技术特征的人类部落在此生活过。4.14万年前到2万年前是一支,1.3万年前到1.1万年前又是一支,甚至,到了距今更近的新石器时代,还会有人类在这里繁衍生息。
5、
与旧石期中晚期的水洞沟居民相比,现代人无异于生活在天堂。单就寿命而言,现代人的一生相当于水洞沟人两三辈子:有人推算,旧石期时代人类的平均寿命大约只有20多,他们中多达40%的人,将在15岁之前死去,30岁,就是令人艳羡的高寿了。
那样的初民时代,一个人从哇哇坠地到魂兮归去,短暂的一生就像在春天午后的阳光下打个盹那么急速。为
了活下去,为了度过白驹过隙的一生,这些不知名的先民必须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把一生中的大多数精力都花在填饱肚皮上。
不过,回报他们这种辛劳的,是鸿蒙初开的新鲜世界,是大地上随意往还的任性自由,是人和大自然亲密无间的零距离接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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