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徽商报|■高眉低看 何处悲声破寂寥

·米肖

每天早晨,将孩子送去学校,总是拦不住自己,执意往菜场走一遭 。
家门口遍地私人超市,菜品价格合宜,但无论如何,就是吃不惯那些被激素催成的速生菜 。
抓一只布兜,在菜市东游西逛……多年下来,早已甄别,哪几家摊位的菜正宗可口 。其中售卖豆制品的一家,永远飘着豆香气 。大锅烧出的浆水,制出的千张、白干、豆腐,一直保留童年味道 。
每年入冬前夕,他家的炒货必应时上市 。今早去,老远望见,心旌摇曳 。都是些平凡零食,山芋角子、炒米糖、花生糖……热情得很,不吝敞开袋子,任人品尝一二 。
捻一根山芋角子,入嘴蹦脆,恰到好处的甜,丝丝袅袅的甜,浅淡克制的甜……味蕾刹那识别,确乎手工做出的 。过后,买了一点炒米糖 。两头尖那种,炒好的籼米混入山芋糖稀,直接拿手捏出,金黄灿烂 。那份甜,往里收着的,非常内敛,并非大路货那么傻甜 。我的味蕾可瞬间分辨山芋糖稀与白米糖稀的微妙之别 。前者的甜里,蕴藏一份源远流长的幽香之气 。
天空澄澈光明,秋风轻拂 。要了杯豆浆,闲坐在他家门口小木凳上,孜孜不倦嚼一块炒米糖,一口一口,咵嚓有声,顺便喝一口豆浆润喉 。每个人在童年的食物面前,都会散发天真的光芒,无从掩饰什么 。
顾客穿梭来去,偶有同龄人,微笑了俯身好奇一声:好吃吧 。
我点头:小时候的味道 。
两个原本陌路之人,倏忽被一种莫名的微火照亮,眼里有光 。
自我面前过去的每张脸,都淌着蜜意,是共有的童年,点燃了我们 。无数的童年,在一段段遥远得让人迷惘的日月里,怀了暌违的饥渴,终于在这个深秋的早晨相逢于一处了 。
这家摊位,挂出来许多咸腊货,空气里尽是腌制品特有的香气 。
一只风干老鹅自带幽光,色泽金黄,鹅冠高耸,庄重端肃,像极案头供品;鸭子经过腌制,周身柔软,涅槃成琵琶状,正往下滴着咸卤,芳香扑鼻;猪脸,也可腌制?脂肪祛尽,薄薄一层脸皮,两根竹棍十字架撑开,在风里悠悠荡荡,始终笑眯眯,似弥勒佛,颇为令人感动 。这张秋风中的猪脸,简直可入画,是神品,应由白石老人来画,村气里涵容了无穷生机……这菜市里所有的一起,构成生活的根部,蜜一样流淌 。
猪脸蒸黄豆,应该不错,有嚼劲,且下酒,小录音机里正好放了《锁麟囊》,当你一边饮酒,一边听“春秋亭”一段,往昔涉露而来,真凄凉:
春秋亭外风雨暴,何处悲声破寂寥 。
隔帘只见一花轿,想必是新婚渡鹊桥 。
吉日良辰当欢笑,为何鲛珠化泪抛 。
此时却又明白了,世上何尝尽富豪 。
也有饥寒悲怀抱,也有失意痛哭嚎啕 。
轿内的人儿弹别调,必有隐情在心潮 。
我好比一个戏精,吃一块平凡炒米糖,竟然脑补出这么一大段,何尝不是在萧瑟的深秋活出一个春天?

这些小零食颇为廉价,十元一斤,却让特定的一代人有了喜悦之情——人生里小而又小的愿望啊 。
这家还有铁锅炕出的锅巴、老法腐乳等稀奇古怪的食品 。
每年中秋前夕,都有老式月饼,就是那种芯子里裹了冰糖渣的,咬一口,咕吱作响……恍惚间,一下就把我们接去童年了 。
要走很远的路,去到镇上 。那个镇,或是“汤沟”,或是“横埠” 。只有镇上才能买到这个稀罕的大月饼,粗粗放放、殷殷实实的,被黄纸裹着,猪油早已浸透纸面,拦中拴一道纸搓的细绳,打个十字结,拎在手上,可千万不能吃,要忍住馋,送去外婆家 。小小的人,走在田畈,走在山岗,穿过一片山林,外婆家遥遥在望了 。一个幼童对于一块月饼的珍惜之情,渐渐被风吹远,顽强定格于一年深似一年的怀旧里 。
物质匮乏时代,除了三餐粥饭,未曾有过什么可以满足我们小小愿景的零食 。炒米糖是要到腊月过年边上,才能享用到的 。
每至腊月,各家主妇们像似听见神的召唤,不约而同忙碌起来,泡米、蒸米、晒米、炒米、熬糖稀……每一个清晨,我们在稻米的香气里醒来 。总是睡不够,揉揉惺忪的眼,趿一双倒了跟的鞋啪嗒啪嗒,精瘦的小身体被未知的快乐鼓荡着,去往河边刷牙,洗衣,挑水,饮牛,赶鸭子……每每忆及,依然是鸿蒙如初的开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