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锺书笔下的相亲( 二 )


夫妇俩磋商几次 , 觉得宝贝女儿嫁到人家去 , 总不放心 , 不如招一个女婿到自己家里来 。 那天张先生跟鸿渐同席 , 回家说起 , 认为颇合资格:家世头衔都不错 , 并且现在没真做到女婿已住在挂名丈人家里 , 将来招赘入门 , 易如反掌 。 更妙是方家经这番战事 , 摆不起乡绅人家臭架子 , 这女婿可以服服贴贴地养在张府上 。 结果张太太要鸿渐来家相他一下 。
方鸿渐因为张先生请他早到谈谈 , 下午银行办公完毕就去 。 马路上经过一家外国皮货铺子看见獭绒西装外套 , 新年廉价 , 只卖四百元 。 鸿渐常想有这样一件外套 , 留学时不敢买 。 譬如在伦敦 , 男人穿皮外套而没有私人汽车 , 假使不像放印子钱的犹太人或打拳的黑人 , 人家就疑心是马戏班的演员 , 再不然就是开窑子的乌龟;只有在维也纳 , 穿皮外套是常事 , 并且有现成的皮里子卖给旅客衬在外套里 。 他回国后 , 看穿的人很多【殖民地到处上等人 , 行头比宗主国还考究】 , 现在更给那店窗里的陈列撩得心动 。 可是盘算一下 , 只好叹口气 。 银行里薪水一百块钱已算不薄 , 零用尽够 。 丈人家供吃供住 , 一个钱不必贴 , 怎好向周经理要钱买奢侈品?回国所余六十多镑 , 这次孝敬父亲四十镑添买些家具 , 剩下不过折合四百余元 。 东凑西挪 , 一股脑儿花在这件外套上面 , 不大合算 。 国难时期 , 万事节约 , 何况天气不久回暖 , 就省了罢 。
到了张家 , 张先生热闹地欢迎道:“Hello!Doctor方 , 好久不见!”张先生跟外国人来往惯了 , 说话有个特征——也许在洋行、青年会、扶轮社等圈子里 , 这并没有什么奇特——喜欢中国话里夹无谓的英文字 。 他并无中文难达的新意 , 需要借英文来讲;所以他说话里嵌的英文字 , 还比不得嘴里嵌的金牙 , 因为金牙不仅妆点 , 尚可使用 , 只好比牙缝里嵌的肉屑 , 表示饭菜吃得好 , 此外全无用处 。 他仿美国人读音 , 维妙维肖 , 也许鼻音学得太过火了 , 不像美国人 , 而像伤风塞鼻子的中国人 。 他说“verywell”二字 , 声音活像小洋狗在咕噜——“vurrywul” 。 可惜罗马人无此耳福 , 否则决不单说R是鼻音的狗字母 。 当时张先生跟鸿渐拉手 , 问他是不是天天“godowntown” 。 鸿渐寒暄已毕 , 瞧玻璃橱里都是碗、瓶、碟子 , 便说:“张先生喜欢收藏磁器?”
“Sure!havealooksee!”【穷苦出身的买办最欢迎俚语了 , 驾轻就熟的】张先生打开橱门 , 请鸿渐赏鉴 。 鸿渐拿了几件 , 看都是“成化”、“宣德”、“康熙” , 也不识真假 , 只好说:“这东西很值钱罢?”
“Sure!值不少钱呢 , Plentyofdough 。 并且这东西不比书画 。 买书画买了假的 , 一文不值 , 只等于wastepaper 。 磁器假的 , 至少还可以盛饭 。 我有时请外国friends吃饭 , 就用那个康熙窑‘油底蓝五彩’大盘做saladdish , 他们都觉得古色古香 , 菜的味道也有点old-time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