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部小说集的第三个共同点:都以集束的方式展示了一种新的短篇小说文体的可能性。
三位都是大师级作家,几十年的写作实践让他们有了远超常人的文学理解,也让他们比一般作家和读者更深地感受到了某一文体发展到今天,可能面临的困局与瓶颈。前后期的短篇创作差异如此之大,正是他们基于对这一文体局限和困境的认知,所采取的自觉突围;也因为这突围,为短篇小说这一文体的发展做出了开疆拓土的贡献。阅读三部小说集的过程中,我反复思量同一个问题:作家总要求变,偶尔写出个把篇别致的新款小说也许并没那么难,谁没有个意外惊喜,但用一部专集中如此集束地收录同一种模式的作品,且这批作品迥异于旧作,当不是偶然与巧合吧。那么原因何在?只有一种解释:作家在长期的创作实践之后,不管是源于对某一文体既有范式的厌倦而下意识地寻求改变,还是有意识地探索革新,如此规模地亮出新模式、新特点,起码表明了他对这一文体的理解确有变化,以及对新的写作实践的认可与坚持。漫长的文学史中,每一种文体的发展,也都正是得益于这般开疆拓土的革故鼎新。从这个意义上说,《葬礼和故事》 《乡村生活图景》和 《晚熟的人》,正是加西亚·马尔克斯、奥兹与莫言有意无意地对自己早中期短篇小说创作的 “反动”,是创作中期或晚期的“变法”,是对短篇小说这一文体的开拓性创新。也是在这个意义上,他们堪称短篇小说这一文体的文体家。
【《晚熟的人》的文体意义】文学史上臻于完美的作品琳琅满目,文学史上堪为大师的作家也并非罕见,但真正在文体上有所突破、当得上“文体家”者,凤毛麟角。莫言的文体探索与贡献,论者云集,但几乎都集中于他的长篇小说创作上,自《红高粱家族》始,《天堂蒜薹之歌》《十三步》《食草家族》《酒国》《丰乳肥臀》《红树林》《檀香刑》《四十一炮》《生死疲劳》一直到《蛙》,没有任何两部长篇在结构和形式上是相同的,几乎每一部都向我们展示了长篇小说写作的新的可能性。其“大踏步后退”,有意识地与中国古典文学的对接,对传统叙述资源做发现、唤醒和现代性转化的努力,对当下的创作尤有启发。这些创作对长篇小说文体的拓展之功,不惟在中国,在世界文学中也有目共睹。而在短篇小说领域,尽管1994年的诺贝尔文学奖得主、日本作家大江健三郎曾断言,“如果要给全世界的短篇小说排出前五名,莫言的能进去”,但莫言于这一文体的拓荒之努力,并未得到充分认可。这一次,在诺奖之后暌违八年,莫言拿出了这部《晚熟的人》。
除去《天下太平》,另外十一篇都有一个辽阔的时间和空间跨度,自叙传色彩虚虚实实、影影绰绰。这些作品说古道今、纵横捭阖,由一时及一世,由一人至众生,闪转腾挪,俯拾皆是又信手拈来。时空出入信马由缰、从容自在,置身泱泱烟火人间但如入无人之境,饱含阅尽世事后的丰沛与苍茫,待尘埃落定,老和尚却是热心热眼,说出了家常话。这容量与叙事方式,是短篇,又不似短篇。
一部短篇写尽百年人生不乏其作,典范者短如巴西作家若昂·吉马朗埃斯·罗萨的《河的第三条岸》,三千四百字足矣;长一点的,福楼拜的《一颗简单的心》,一万九千字。两部作品在处理时空跨度时,因时空之间的隔绝有概括性的叙述来铺陈和弥合,阅读上毫无断裂之感。《晚熟的人》一集中的作品反其道而行之,极少概括性的联络与弥合,直接以场面的细节描写来转换时空,留白巨大,加上多以第一人称叙事,整个小说腾挪的空间就尤显得开阔,时空跨度也因此被强调和放大。断裂的情节生硬果决地对接所形成的空间上的阔大与苍茫,以及浩荡、幽深的命运感和历史感,让小说呈现出一种前所未有的阅读体验和美学风格。不由得让人进而逼视它与短篇小说这一文体的关系。
阅读上的另一个体验是,单篇看,这种跨度巨大的块状人事拼贴似有肌骨消瘦之感,但十一篇相同模式的作品放一起,其规模效应及相互间的启迪生发,形成了意外的核聚变式的巨大能量与艺术张力。不仅整部小说集因此更加雄浑与有力,每一篇小说也因之愈加丰富和圆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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