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环球人物》:有些学者谈论问题,会有一个“高大上”的问题意识和理论框架,您好像反对这一点?
辛德勇:每个人在研究问题时都有一个预设,胡适先生说的“大胆假设”就是如此。关键是,后边还要有个“小心求证”的过程。我反对的是,这个预设是不可改变的,它不经过严谨、科学、靠得住的实证,甚至回避掉一切与预设相反的东西,只找对自己有利的材料。
好的研究应该是“读书得见”,在读书中发现问题、产生想法、积累材料。我经常是想到一个问题,打开电脑,建一个Word,把大致的思考记下来,然后放着它不管。以后再看书,遇到某条材料,印证了我当初那个想法,就记到原来那个Word里;如果很不幸,遇到一条材料证明我是荒唐的,就干脆放弃。
有时别人看我的文章,觉得莫名其妙,为什么会引用那本书里的那条材料?因为我完全是“无意”的。我的做法就像鸡生蛋,一个一个鸡卵,越积累越成熟,长到七八成的时候,再有意地主动查一些资料。整个论证过程就是这样,自然而然,没有一点强迫,非要做成啥不可,一点儿一点儿,意思就成了。
《环球人物》:相对而言,您更喜欢具体地解决一个一个具体的问题?
辛德勇:如果历史研究只是为了得出一个宏观规律,马克思主义唯物史观已经讲明白了,大家只要讨论,奴隶社会和封建社会的分界是春秋、战国、西周还是魏晋,封建社会和资本主义社会的分界是明朝、清朝还是民国?在我们可以想象的范围内,10种差不多了,大家投票,看哪个支持率最高不就行了?
历史的丰富性、它的诱人魅力,在于具体的东西。你要把它“干巴”出一个概念或者规律,就不好玩了。事实上,这种宏观认识好像很难得到一个稳定的结论,它不停地随着时代在变,可能到地球毁灭那一天,大家也没弄清楚。但事情一个一个发生,历史一幕一幕演进。重要的不是每隔三五年就提出一个全新的解释,而是解决一个个具体的问题。
你当然可以完全抽象,就像明末的学者,谈学问都是谈禅,“禅”到一定程度,谁都不懂谁说的是啥了。拉帮结伙,高谈阔论,谁也不敢说自己不懂,可到底啥意思,谁也不知道,谈来谈去,捎带着葬送了朱家的江山。
《环球人物》:您后来写刘贺、写汉武帝、写秦始皇,相对学术论文,也会投入自己的褒贬态度。
辛德勇:历史研究的核心是什么?是人。把相对抽象的制度史、思想史,通过具体的人体现出来,这样在学术上更有深度,在社会大众接受的层面上,也更生动具体。有些人觉得这是在媚俗、在迎合社会,好像降低了学术标准,我不这样看。
在传统中国,大致都是基于一般、简单的人情事理来分析社会。近代以来,我们受西方社会科学的影响,强调超越具体的个人,找到普遍性、规律性的东西。这当然是巨大的进步,让人们对历史的认识更加深刻。但这样谈问题也有弊端。现在中国学者的研究,脱离、违背基本人情事理的东西太多了,它一定是荒谬的。
你别窝在书斋里,放眼看看社会,想想现在的人怎样生活,其实古人也就那样。每个人都是具体的人,都有个人的欲望、利益追求、复杂的人际关系。回避这些东西,谈那些抽象的道理,最后弄得历史人物好像只是一些木偶和机械。
《环球人物》:这么多年做学问、写文章,有没有经常反思和警惕自己的地方?
辛德勇:当我考证、推导出一个结论,这个过程过于复杂的时候,我就觉得不大对,怀疑它有问题。我喜欢详尽,追求细节和论证链条的严密性。但是,严密完整性并不等于曲折复杂性。一个好的研究,不管你费了多大劲,怎样周密地四面八方论证,实际上最后一看,是简单明了的。你说出来以后,别人看着很简单;但是你不说出来,谁也不知道——这才是真正好的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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