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装台》背后的“装台”:用写作裹挟社会生活的“汤汤水水”与方方面面( 三 )


陈彦:说到忆秦娥,《小说界》杂志的主编谢锦有一段话是这样说的:“忆秦娥塑造得好,这不是个完美的女性,她的完美与无可挑剔只在舞台与戏中,下了舞台,在现实生活中却是有点小固执、小可恨、小不通人性、小不解风情、小木呆的女人,但唯有这样的女人才能独头独脑一往无前地成角儿,也只有这样永葆艺术的角儿才能把自己的人生弄得如此乱七八糟,真是刻骨的好啊!”我喜欢这段话,她对忆秦娥有一种独到的解读。作家出版社总编黄宾堂先生审读完全稿后,甚至给我打电话说,你下一部能不能再给忆秦娥她舅胡三元写个传,这个人太有意思了。也还有让给“忠、孝、仁、义”四个老艺人立传的。艺术家是有独特个性的,尤其是大艺术家,有时真的“古怪”得让人不知所以。正是这种常人眼中的“古怪”,让他们在各自的专业上保持了一种无法企及的高度。人是不可能活得太“全和”的,追求“全和”可能恰恰是平庸的开始。关于“小人物”的话题,我已讲得很多,从某种意义上讲,我的诸多戏剧与《西京故事》《装台》《主角》这三部长篇小说,都是在讲小人物的故事。即使成了主角的忆秦娥,也是从放羊娃、烧火丫头开始的。我不是要人励志,而是要讲说他们存在的意义和价值。我讲他们有一种烂熟于心的生活基础。我也在他们以外的群体生活过,但我更喜欢他们的真实、诚恳与素朴。他们不善伪装,说日子就说日子,日子还行就说还行,绝不说成“繁花似锦”之类的,因而才真情永在。
 生活|《装台》背后的“装台”:用写作裹挟社会生活的“汤汤水水”与方方面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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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访人员:你多次提到小说喜欢写大场面,我想其中有一点原因是因为戏剧是一场真正的大场面,台上台下,台前幕后,演员观众,共同组装起了一部大戏,惟有大场面,才能道尽其中兴味、各色人生。你如何安排这种小说的大场面?在小说叙事里它们承担着什么责任?
陈彦:大场面写着过瘾。戏剧的大场面能够展示恢弘壮阔,苍生悲喜的浩茫。但戏剧大场面往往难以呈现出工笔的精细,不像小说,作者可以尽情泼墨、点染、皴擦“大象”的整体与“毫发”。我几十年与文艺团体打交道,见过许多真正的“大场面”,在关中大地,一次聚集起数万人来看戏是家常便饭。每遇这种场合,我总是跑前钻后,上高爬低地寻找角度,要努力去感知这种热闹的内外在样貌与温度。我喜欢八大山人的一鸟独立寒秋,喜欢齐白石一人闭目挖耳的生命受活,也喜欢《清明上河图》的万象纷呈、波澜壮阔。而小说是最能海纳百川的艺术,我怎能舍得丢弃这种表现手段呢。试想《红楼梦》里如果没有那些宏大的场面,还是百科全书式的《红楼梦》吗?当然,我不是硬要在自己的三部长篇里塞进宏大场面,《主角》甚至出现了十万人以上的生命图景,我是觉得这些描写不可或缺,忆秦娥不面对十万观众的欢呼,她就不是“秦腔皇后”。生活中十万人看戏的场面我就亲历过几次,那时叫“物资交流大会”,有时是“三省共襄盛举”,还有一个口号叫“文化搭台,经济唱戏”。那种“大场面”描绘所承担的责任,就是努力想留下这个时代带有共性与抽象意义的那些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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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访人员:小说里有不少戏文片段,尤其在表达人物情绪上,如下部四十四章里在养女父母要认回孩子后,忆秦娥有一段自我剖白戏,回顾了她的演艺生涯和生命体验,有评论说将戏文置于小说叙事,在矛盾冲突尖锐化,戏剧冲突进入高潮时,让减缓甚至暂停事件的发展速度,用大段演唱、动作和长时间表演,捕捉人物瞬间心理。
陈彦:在小说里插入戏文是因为我比较熟悉戏剧文体。有时插一段戏,胜过几千字的絮絮叨叨,那种贴切、比拟、象征、代入感有时是妙不可言的。有些戏文不用改一字就可直用。有些稍加改动,立见效果。当然里面有些戏文完全是我自己创作的。我写了几十年戏,每到情深处,就想用大段咏唱来表达情感。唱词是诗句,可以一当十,涵盖很大,写着十分过瘾。比如你提到的第四十四章的“剧作”切入,就完全是情感流动使然。那天写到那个地方,忆秦娥万念俱灰、百感交集地独自走上古城墙,心理描写怎么都不能达到我所需要的强烈程度,我就突然想到了戏曲。戏曲在表达一个人的生命精神高点时,是有很多其它艺术所不具备的手段的,尤其是大段内心咏叹,还可以借助音乐、伴唱、铜器、声效来加以烘托。忆秦娥是秦腔演员,她唱了一辈子戏,在这种内心激烈搅动的时刻,何不就用大段唱腔来完成她生命精神的撕裂与对撞呢。并且完全有这种可能,她是以唱的方式来释放巨大痛楚的。当然,也只有主角忆秦娥能用这种手段,如果是《装台》里的刁顺子,突然给他来一板自创的戏文,自然显得虚假、生硬、粘贴、做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