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学勇|年轻小说家汪曾祺 | 小说家( 二 )


比之题材,比之题旨,读者更加容易感知汪曾祺的艺术追求。他晚年若干小说观念,年轻时差不多均已见端倪,而且付诸创作实践。那时他就对友人说:“向日虽写小说,但大半只是一种诗。”他也写诗,新体旧体都写,旧体尤富于韵味、意境。当代小说家鲜有吟咏旧体诗的,少数附庸风雅,往往五、七言,四、八句,平平仄仄,徒具外壳。汪曾祺本质乃诗人,他的小说皆“抒情的现实主义”,以后又常说“抒情的人道主义”,都强调“抒情”,抒情是诗人天职。写小说头一年,《钓》《翠子》《悒郁》,哪篇都不妨读作一首小诗,这样的“小诗”每年源源不断。二十四岁的汪曾祺宣布:“我的小说里没有人物,因为我的人物只是工具,他们只是风景画里的人物,而不是人物画里的人物。如果我的人物也有性格,那是偶然的事。而这些性格也多半是从我自己身上抄去的。”他甚至不喜欢小说家大谈“性格”这个词,刻画性格会妨碍他抒情。他的小说,真正的人物该是作家本人,评论家们津津乐道的“最后一个士大夫”(鄙意“士大夫”说似可斟酌)。
汪曾祺的创作谈不少,谈语言最多,最细,多予人启悟。他有个自己的概念——“语态”,追求语态。不仅摹写人物对话如此,作家的叙述语言亦是如此。领悟了“语态”,方能深入鉴赏他的语言魅力。看他早期小说的叙述:初生情愫的少女银子,那点隐蔽心绪不敢自己点破,“说怕人知道,也怕自己知道”(《悒郁》)。微不足道的盲人,“我们似乎忘了他是个瞎子,像他自己已经忘了不瞎的时候一样”(《猎猎》)。整天捆在药店的店员到晚钟敲过八下,才“把自己还给自己了”。“离第二天还远,也不挂在第一天后头”(《异秉》)。本来平平常常的叙述,叙述得一点不平常,烙上他独特的语言风格。“看似寻常最奇崛”,亦即李渔说的“浅处见才”。这样的语言,堪称人人笔下所无,这样出才,愈发不易!
 陈学勇|年轻小说家汪曾祺 | 小说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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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曾祺在上海(1940年代)
当年沈从文认汪曾祺为高足,汪曾祺竟毫不谦让,说:“不但是他的入室弟子,可以说是得意高足。”不说沈从文慧眼,汪这般才华,明摆台面上的,容不得你视若不见。沈从文高足,第一数他,不数他轮得上谁?二十岁那年汪曾祺写出了《翠子》,他开始写小说的第一年,第二篇。清新,俊逸,蕴藉,有诗有画,已然一派汪氏风格,置于他晚年作品中亦无愧上乘。同等水准的作品还有《最响的炮仗》,淡雅纯正中融入少许沉郁。《翠子》近《受戒》,它近《异秉》。
个人时运不济,社会天翻地覆,汪曾祺失去适宜他创作个性的土壤。蛰伏了半生,“复出”时许多读者以为冒出个年老的新秀。复出的汪曾祺其实就是原来的汪曾祺,当然较当初成熟、老到。当年曾经位占一方的京派小说,到《受戒》《异秉》问世,竟被视作绽放异彩的奇葩。说新奇,更应说复旧。汪曾祺小说很美,很独特,是永远的,随时代前行,他的读者将越来越多。他自信会上文学史的,果然上了史册。
着眼历史评价的话,要为汪曾祺惋惜。他酷爱唐诗,尤爱绝句,小说写成一首首绝句。美则美矣,气象毕竟有限。单凭“轻舟已过万重山”,若没有“直挂云帆济沧海”;单凭“两个黄鹂鸣翠柳”,若没有“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哪里成就得了光焰万丈的李白杜甫。汪曾祺自报,“我的小说受了明代散文作家归有光颇深的影响”。另一处进而说:“我的某些作品和归有光是颇为相似的。”汪曾祺小说,成,在此;未能大成,亦在此。归有光不能比肩韩柳、比肩欧苏。汪曾祺的追求突破自我的话,怀抱兼济天下鸿志,那么文学史上的汪曾祺,有望出乃师之右。汪曾祺很强调他幼时是个“惯宝宝”,晚年何尝不还是个“惯”顽童。沈与汪,成长环境、人生阅历太不同,又气质迥异,如何能缘木求鱼于汪。话再说回来,归有光自有其特色,且不可或缺。一部文学史,全是李杜、韩柳欧苏,岂不单调、逊色了些。有个归有光,有个汪曾祺,值得庆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