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王安忆:小说的感情问题( 五 )


 小说|王安忆:小说的感情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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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段他描写得异常的美。我再强调一下,我为什么要挑选这些散文来显示感情的面貌,因为这些散文直接向我展示了这些作家的情感。他们有那么多好小说在这儿,所以我非常信赖他们的感情,他们的小说确实对应了他们的情感,确实从他们的情感出发的。我信任这些散文,要比对他们的创作谈更信任,他们的创作谈倒不一定是真实的,因为创作谈太过狭隘,一对一,二对二的,这种过于具体的解释会影响事情的真相。还有就是这些散文本身也是那么不可重复的好,动人心魄,你除了相信它出自绝对个人的感情,不能想象还会有别的来源,因为散文不同于小说,它是真实的,它没有虚构的掩体,感情在这里是完全裸露的,高低优劣一目了然。现在让我们来看第三段,写的是时间,他在地坛所看见的时间的特质和色彩。时间是很抽象的东西,但他却写得非常具体,他说“如果以一天中的时间来对应四季,当然春天是早晨,夏天是中午,秋天是黄昏,冬天是夜晚。如果以乐器来对应四季,我想春天应该是小号,夏天是定音鼓,秋天是大提琴,冬天是圆号和长笛。要是以这园子里的声音来对应四季呢?那么,春天是祭坛上空飘浮着的鸽子的哨音,夏天是冗长的蝉歌和杨树叶子哗啦啦地对蝉歌的取笑,秋天是古殿檐头的风铃响,冬天是啄木鸟随意而空阔的啄木声。……”时间是那么虚无,我们总是说它看不见,摸不着,可是在地坛这一切东西都有了形状,都有了颜色。史铁生在这一段里尽情尽意地描写了时间,我相信只有一个人长久地、安静地、没有一点干扰地去体味时间,才能看到时间这么多的面目,我们谁能看到时间的这么多的面目呢?他是被迫地面对时间,除了时间他什么都没有,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时间,现在,终于,他无奈的被放逐其中只能顺流直下的时间,在他的眼睛里呈现出了光与色,时间对于他至少是有了审美的意义。
第四段是写这园子里的人,和他同时在这园子里活动的人。他写这些人是为什么呢?因为这些人都是一个时间流程里的同行者,像道家说的“修百年才能同舟”,这些人能够在同一个时间流程里的同一个地点中相遇,即使是擦肩而过,也不是偶然的了。在这园子里和他一起经常出入的是些什么人呢?其中有一对夫妻,看上去是受过很好教育的,穿的衣服挺老派,可是很规矩,很讲究,总是女的挽着丈夫的胳膊,然后就在这园子里逆时针方向走这么一圈,天天如此,年年如此。有一段时间那个女的不来了,男的一个人来,情绪就压抑很多,很沮丧,几天以后,那个女的又出现了,作者不由松了口气,放心了。
他在这园子里摇着轮椅走了15年,这一对夫妻从中年到老年,可说始终陪伴着他,从来没有退场。这对夫妇和他总是交臂而过,谁都认识谁,可是他们从不搭话。在这个园子里有一个经常来的人,是一个喜欢唱歌的小伙子,每天一早就来唱,唱《货郎与小姐》,“卖布啊,卖布”或者“我交了好运气,好运气”,他总是这么唱,他的声音总是在这个园子里回荡,这个歌唱家和他也是从来不打招呼,有几次面对面的刚想打招呼,可是一下子又过去了,终于有一天互相点了一下头,可是从此这小伙子就不再来了,他想,那天小伙子与他招呼,可能是一个告别。还有一个老头,喜欢喝酒,他是午后到这个园子里来,喝了酒,在园子里逛来逛去的,走路歪歪斜斜,走一段就解下酒瓶仰头喝一口。还有谁呢?还有一个中年的女工程师,他觉得她是一个女工程师,其实不一定是,她长得很文静,穿着朴素优雅,她是每天中午从园子里穿过,他总是看见她骑着自行车的身影匆匆而过。再有一个长跑家,一个怀才不遇的人,因为在文革中说话不谨慎坐了几年牢,出来以后找到一个拉板车的活儿,他想用长跑挣来一点名誉,换回一点政治地位,第一年他在春节环城赛上跑了第15名,但是长安街的新闻橱窗里只挂了前10名的照片,第二年跑了第4名,可是新闻橱窗这一年只挂了前3名的照片,第三年他跑了第7名,橱窗里挂的是前6名的照片,他总是差那么一步,然后第四年,第五年……终于有一年他跑了第1名,可是这一年橱窗里是一个环城赛的群众场面,就是这么一个失意的长跑家。这时候,他周围开始热闹起来,他发现了他的同伴,他不再是孤独的了。然后,他就将在这同一时间流程中的同道者中间,看见和他同命运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