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王安忆:小说的感情问题


 小说|王安忆:小说的感情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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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的感情问题
文|王安忆
这堂课我要讲小说的感情问题。情感是个非常复杂的问题,它可以说是本源,已经接近到创作者的本体了,事情就难办了。大家看见,即使我谈思想,都在尽可能以量化的方式,我知道创作其实是个非常灵性的东西,很难用科学的方法来概括,这种概括是有限制的。但是,我们操作的工具,概念和语言都是有限制的,我们只能在这限制里工作,我们不妨彻底地限制一下,走机械论的道路,也许还能更接近目标。当然,要以灵感的方式解释灵感的工作,也并非不可能,但这就需要有天才的悟性,还有将现存的概念和语言赋予新含义来重新支配的能力,这只能是寄希望于个别和偶然,而在我们大多数人,还是需要一种普遍和有效的原则。我觉得,由于我们的缺乏科学的方式,我们在传达中就已经产生了误会,这误会是越来越大的,像滚雪球一样的滚大。然而,面对小说的情感,我却感到了极大的困难,小说的灵性,在这里变得异常尖锐,这是一个无法量化的事情,我只能尽可能地去做。我想了些办法,不知道行不行。
感情这事情怎么解释呢?我给它下了一些定义,但一定不是准确周全的,我想它是一种人文气质。我先来讲一个故事,是湖南作家彭见明的一篇小说,叫《梨木梳子》。故事是说在一个偏僻的地方,有个做梨木梳子的女人,这女人一生遭遇坎坷,制作梨木梳子伴随着她度过漫长的艰难时日,她的爱情和希望最后只结了一个果实,就是美丽的梨木梳子,这梨木梳子烙下了她一生的悲欢心情。到了改革开放的年代,她已经是个老人,为了家乡的脱贫致富,把她做梨木梳子的技术贡献了出来,庄上的媳妇姑娘就成立了一个小工厂,专门生产这种梨木梳子。因为曾经有个海外华侨,看到梨木梳子以后,觉得美极了,以很高的价格买了它,并且向老人定货。于是梨木梳子的制作技术传播开来,开始大量的生产,可是这个海外客商却将这批梨木梳子全部退了货,他不要了。这个故事很有意思,我想它很可能是有原形的,是真有其事。那么老太太亲手做出的梳子和小工厂成批生产的梳子有怎样的区别呢?老人的梳子里有着她个人的痕迹,这痕迹包含着她情感的过程,这个过程是谁的就是谁的,别人代替不了。这就是人文气质。在书法里有一种笔法叫“飞白”,就是笔触中的丝丝露白,像是枯笔的样子,我想它最初恐怕是由一个失误造成的,然后这个失误就成了技法,它的意思在哪里呢?它告诉我们一个书写过程中的信息,笔从纸上急骤有力地掠过的情景,有一股激越的情绪。还有篆刻的金石感,刀刻在石头上,崩裂破碎的边缘,它也是流露出制作过程中的感情状态,这种状态都是即时即刻的,这一片刻和下一片刻不同。
这就是人文气质。有时候我觉得这个世界的发展真是很可怕,它亦步亦趋地取消了人文气质。最早的时候我们坐在音乐厅里听音乐,音乐在演奏中一气呵成,演奏的过程我们都看在眼里,今天乐队的情绪很好,很饱满,乐曲被发挥得非常激昂和兴奋,也许下一天他们有些疲倦和低沉,乐曲便流露出悲观的情绪。我们到音乐厅去,就为了感受音乐的活生生的状态,注入了每时每刻的心情。音乐又是依附于时间的流程,难以固定,它便时时刻刻处在创作之中,它的每一分钟都可能表现出新的感情内容,于是,它就成了艺术中的最典型,最富人文气质。然而有了唱片,唱片是在录音室里制做,一遍两遍三遍四遍,把最好的状态记录下来,提供给我们,我们听到的声音也许是最完美的,可是我们却不得不放弃悬念,放弃对任何意外之笔的期待,再没有新的感情了。但是我们还可以庆幸,唱片总算是完整的,是一个全过程,情绪是连贯的,就这一次演奏来说,是真切的,还是有心情可供感受的。而事情没完,又出现了激光唱片——CD。这就极其可怕了,它连那种一气呵成的状态都没有了,它是哪一截好就把哪一截拼凑起来,同时,精良的录音制作设备完全抹去了它演奏状态的生动性,我们再也看不见劳动者的痕迹,看不见创作者的激情。这也就是我个人觉得戏剧要比电影好的原因,你今天晚上看就和明天晚上看不一样,它会给我们一些你意想不到的东西,这种意想不到的东西全都是来自于我们的感情。而电影则是和激光唱片一样的制作品,你一遍两遍看下去,不会有一点意外的,没有失误,也没有可遇不可求的灵感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