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王安忆:小说的感情问题( 二 )


但没有办法,这是由它必须物化的性质决定的,小说也是这样的东西。
它是这样一种东西,一定是一个固定的作品,一定是一个结束过程最后完成的东西,那么我们怎样来认识和辨别它的情感呢?我再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谈一下感情。
 小说|王安忆:小说的感情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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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一直在证明,小说是一个独立的心灵世界,这个心灵世界和我们的现实世界是不一样的,它没有实用的价值,我们去建设它,完全不是为了使用的目的,那么我们的动力是什么呢?我们的动力是感情。我还想给感情定义一个名称叫“心理经验”。为什么有的作家生活经验丰富得不得了,可是东西却写得十分贫乏?他怎么就不能够把他如此丰富的人生经验写成优秀的小说呢?而也有些作家,他一生过得很平淡,譬如说福克纳,他从小在一个小小的镇上生活,再也没离开过,可是他写出了那么多的好作品。还有普鲁斯特,他几乎一辈子躺在床上,可他也写出了《追忆似水年华》。我觉得这就取个于心理经验。这种心理经验,和外部经验不一定成正比,并不是说这个人经历丰富,他的心理经验就丰富。而我觉得一个作家他之所以要去创造心灵世界就是因为被他的心灵景象,被他的心理经验强烈驱动。我们现在已经非常接近创作者的本体了,怎么去了解这个本体呢?量化的方式显然不够用了,这需要对人的深刻了解,而作家又是这样一种人群,他们的智慧和才能都要在一般人之上,当然是指那些好的作家,他们的心理经验我们应当从何着手去了解?作家们在小说之外都写过创作谈,可是我可以告诉你们没有一个创作谈是可以信赖的,都是假象,倒不是说作家自己要作假,因为这是一个没有办法的事情,事过境迁,再回头来解释,哪怕是自己解释自己,也不会准确,一定会受此时此地的情绪影响,只能当做另一篇作品来看。因此我就说所有的创作谈都是不可靠的,很多研究者从创作谈入手去研究作家本体,前途真是非常渺茫。
这就是感情的难办之处,它太接近创作者本体,它关系到创作者是个什么样的人,于是一切就是难以推测,没有手段去推测的。我们也许能从现象里找出一些规律或者一些特质,第一堂课上我说过,因为小说这个心灵世界和现实世界是保持距离的,是独立而存在的,所以我以为它的创造者往往是由边缘人来担任的,他们很难是立足于社会中心这样的位置。我们已经看见很多艺术家都具有边缘性,他可能是残疾人,是受压迫的弱民族,或者是女性——这个世界在目前,话虽说是男女平等,但这个平等也是女性向男性靠拢,所谓女性独立,也是以男性的标准原则为条件的,是使这世界更趋向男性中心,因此我觉得在这个世界上,妇女写作会这样活跃和兴旺,是和她们所处的边缘位置有关系的。我们还有一种说法,是说艺术家和精神病只差一步了,我觉得这种说法有道理,因为艺术家和疯子都不是那类顺应社会的人,他们都不是善于适应社会的人,他们的性格,他们的心理特质,都是和社会不太能投入的,他们和人群不能投入,他们很难走到人群里边去。可是为什么会有艺术家和疯子的区别呢?是因为,艺术家是有理性的,他可以用他的理性将他的和人群不调和的情感创造出一种东西来,这种冲突四起的情感很像是岩浆,是一股强大的能量,如果你没有理性去控制它,把它铸造成为一样东西,你任它漫流,那你就完了,你就毁了自己,因为你一个人形单力薄,你和一个人群去作对的话,你只能毁了自己,你不会毁了别的任何人。那些出没在我们城市街头巷尾的颓废的人影,在他们心里其实都抱有一种非常独特的观念,他们行为上都有一种不能和人群融合的地方,但是因为他们缺少理性,因此他们不可能把他们那种异乎寻常的特质变成一种动力,去创造什么,他们只能自己毁灭自己。而艺术家不同。他绝对是个有理性的人,是理性使他原始的冲动变成一种强悍的生命力,因此他能够忍受人群外的孤独,他能够在人群外保持自己,然后他还能将自己的特质留下痕迹,那就是创造。当然,我很难从社会价值上去判断个人和人群的关系,我只是相信一个艺术家在他的心底深处,在他的灵魂里一定有一种和大多数人不一样的地方。现在有很多写作家的文章,特别强调作家的个性,喝酒啊,留胡子啊,交往随便啊,或者出口就很粗鲁啊,对人不尊重啊,好像行为越出格就越像作家,实际上远着呢,不是这么回事。一个艺术家和人群不能投合绝不是表现在这样浅层的地方,这种地方只不过是一个所谓艺术家的包装而已。当然,从这种包装方式也能看出,艺术家的与众不同是人们所公认的了,但是,人们把这种不同看得太轻松了。其实,与人群不能协调可说是艺术家痛苦的根源,这是一种沉重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