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惨世界|王安忆:重读《悲惨世界》( 二 )


我想,写实主义者有这样一个特征,他们生性对生活的外部有种迷恋,他们比较喜欢生活外部的细节、面貌,之所以这样是因为他们觉得生活特别好看,生活的好看是因为合理,总是从人的需要出发的,出于人的需要的存在,会给人一种非常有秩序的感觉。对我来讲要做的事情就非常简单,我要把好看的东西都猎取过来作我的材料,创造我的主观世界,这些材料非常精美,当然不是所有而是指其中的精华。所以我这样的写实主义者是很难脱离生活的现实去谈小说的,因为我们不能创造一个神怪的、离奇的故事,也不会塑造一个仙人、超人、侠客,我们的理想就是要写一个与你、我、他有着相似的表面却有着和你、我、他完全不相同的内容的人。
以上是我所作的解释,现在可切入正题了。
《悲惨世界》,雨果著,李玉民译
时间和空间
我刚才所提到的概括《悲惨世界》的一句话是:一个人即冉·阿让的修炼过程,他修炼的场所就是在悲惨的人间。我将他苦修过程的时间和空间作一个介绍。
时间上是1831年和1832年,这是故事集中发生的时间,小说用整整一个章节谈这两年。在这之前的时间阶段有两个需要重视,其中一个是拿破仑的“百日政变”,我们熟悉的说法是“滑铁卢败北”,发生于1815年。雨果用了一个非常优美的倒叙的方式:1816年有个行客来到了乌古蒙,他在非常优美、宁静的农村田园风光里,走过一个农家院落,看见一个姑娘在干农活,姑娘边上放了一些农具,周围很安静,太阳非常好。他看到门上有坑坑洼洼的地方,村姑就告诉他,那是去年滑铁卢战争所留下的。这就像我们中国的一句古话,“要问朝廷事,请问砍柴人”,一个轰轰烈烈的事件在一年以后就归于了平静。然后他再回述当年战争的很多细节,从几个方面来说明当时战争的神奇性。当时拿破仑打的这场战争,到了雨果笔下当然不会是真实和客观的,可以肯定有很多从他自己需要出发的虚构的地方。他描述这场战争的时候,特别强调细节,比如天气,下了一夜的雨,地比较泥泞,炮队就没有准时到达地点,这是一个很偶然的因素,但这些很小很小的变数在拿破仑绝对优势的战役里成了决定性的转折因素。他写得非常仔细,很有趣,他一节一节地写,又比如碰到了一个不成熟的向导,指错了路,还比如没有好好看地形,再是军情刺探得不够准确。总之都是非常小的并不足以影响整场战争的过失,结果却使战争失败了而且败得很惨。当雨果叙述完这场战争的时候,他说了这么几段话作结束:这场战争即使没有这些变数的话,拿破仑他也要输的!他为什么要输?是上帝要他输,上帝是绝对不能让他赢的!为什么呢?因为出英雄的时代已经过去了,历史再也不是英雄的历史!因此,拿破仑的覆灭实际上是意味了一个民主的时代的崛起。好,拿破仑战败了,到滑铁卢为止,这个时代没有英雄了。
悲惨世界|王安忆:重读《悲惨世界》】再次说明,我完全是以我的阅读方式叙述,不是按照作者写作小说的方式叙述。作者雨果的想法,已经无从推测了。
大作家就是这样,当他在叙述大的事件的时候,好像漫不经心地用了几笔,但这几笔就为后来的故事埋下了伏笔。什么伏笔呢?当战争打完、遍地横尸的时候,从远方走来了一个人,这个人显然是个无赖,这个无赖在战场上东看看、西看看,看尸体上有没有什么值钱的佩带,这是一个趁火打劫的人。忽然,他看到在尸骨堆里有一只手,手上戴着一块金表。于是,他为了得到金表,就把这只手从尸堆里拖出来,拿走了这只金表。而他把这只手拖出来,倒在无意中办了一件好事。那个人本来是被尸体死死地压在底下的,被拖出来之后,呼吸了新鲜的空气,忽然清醒过来。军官很感激这个人,就问:“你是谁?我将来一定要报答你!”那个盗表的无赖说他叫“德纳第”。从此,军官就牢牢地记住了这个名字。在这个战役中这件事情是非常微小的,它不是一个显笔。可事实上,这里已经有两个人物出场了。一个是德纳第,他在芳汀的女儿珂赛特和冉·阿让的生活命运当中起着很大的作用,他是一个小旅馆的店主;还有一个人是彭迈西——珂赛特的恋人,马吕斯的父亲。在介绍大背景中,不经意间出场了两个人物,我觉得这就是一个大手笔。当我们写小说的时候,或者是完全撇开我们的故事写背景,尽管写得波澜壮阔,但我们的人物是介入不进去的;或者就是让我们的人物孤立地担任角色,然后你就很难把他们与重要背景调和了,而雨果就是能够这样漫不经心地让人物从容显现于背景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