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末路或妇人之仁:散文总适合呈现失败之美( 四 )

对熟视无睹的事 , 我们往往十分迟钝

我们曾以亲情为例 , 谈到了父爱的书写、母爱的书写 , 谈到了有关爱与控制的疑问 , 谈到了现代文学最经典的歌颂“至亲”的美文《背影》 , 却是以写“至疏”为开场

(“我与父亲不相见已二年余了”)

。 实际上 , 非常会写散文开场的朱自清 , 在《荷塘月色》中一样展示了一个人往往是在内心最寂寞沉郁的时候

(“这几天心里颇不宁静”)

, 才看得到自然世界中最轻巧的如燕子、杨柳、桃花 , 及流逝的时间 。 所谓散文的真实 , 恰不是燕子、杨柳、桃花的真实 , 而是寂寞的真实 , 是“颇不宁静”的真实 。 文章里的奇异的平静 , 无论是作者的自我说服 , 还是自我疗愈 , 都是值得深思的 。 仔细研判却不难发现: 一个人心里热闹的时候 , 又怎会听得到热闹的大自然呢?

(“热闹是他们的”)

 

好奇的读者一定会努力扒出作者写这些文章的时候 , 到底经历过什么 。 但作者到底经历了什么 , 却不一定会实实在在出现在文章中 。 文章中会出现的 , 是作者经历了不知道什么事之后 , 突然间看到了什么 , 听到了什么 , 感到了什么的瞬间 。 这些瞬间不是凭好运得来的恩赐 , 也不是不劳而获的奖赏 , 而是在长期对情感、对创作特别关注的心理状态中 , 迎接某一个偶发的事物或典故 , 刚好点燃了艺术家忠于“联结”的苦心 。

 

激发的活动和灵感的机缘降临到旁人身上 , 就不会发生任何影响 , 降临到“情感”爱好者身上 , 也无非哭一哭或点个赞的感受;唯有降临到艺术家身上 , 才能见到真正燎原的奇观 , 那是对于艰苦劳动的奖赏 。

 

1978年4月 , 郑明娳在台湾《幼狮月刊》发表文章《鉴谈散文的方法》 , 她在开篇指出 , “散文写景的最高境界是‘状难言之景 , 如在目前’ , 写情的最高境界是‘含不尽之意 , 见于言外’” , 并且认为“《春》是在状难言之景 , 《背影》是含不尽之意” , 很有意思 。

 

《春》显然是最简单不过的 , 像小学生般的童真 , 也是一般人常写的题材 , 这“难言之景”纯情到饱和 , 饱和到不真实 , 如平面的造型艺术 , 任何人效仿都会显得做作 , 但读者确实是看到了那个作者着力雕塑的季节 。 对比《荷塘月色》末尾 , “忽然想起采莲的事情来了”这样的话破空而出 , 牵强地衔接起六朝采莲、《西洲曲》 , 想自然、想家乡、想典故 , 最后突然收束于“猛一抬头 , 不觉已是自己的门前;轻轻地推门进去 , 什么声息也没有 , 妻已睡熟好久了” , 圆然回到了与内心颇不协调的宁静的夜 。 这种“笔势”间抖露真相的暗示处理 , 亦是朱自清娴熟之笔 , 在造出了心灵所投射的“难言之景”之后 , 再适当地破坏原有的气氛与节奏 , 由写意坠入难以撼动的现实中 , 是闯出又梦回日常世界既定秩序的“余味” 。 试想: 什么样的中年男子 , 会在妻子熟睡之后出门去转一圈呢?他是真的那么热爱大自然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