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文学出版社|莫怪山人不送迎,丰子恺:白云无事常来往( 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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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家没有一个好凳 , 不是断了脚的 , 就是擦了漆的 。 它们当凳子给我们坐的时候少 , 当游戏工具给孩子们用的时候多 。 在孩子们 , 这种工具的用处真真广大:请酒时可以当桌子用 , 搭棚棚时可以当墙壁用 , 做客人时可以当船用 , 开火车时可以当车站用 。 他们的身体比凳子高得有限 , 看他们搬来搬去非常吃力 。 有时汗流满面 , 有时被压在凳子底下 。 但他们好像为生活而拼命奋斗的劳动者 , 决不辞劳 。 汗流满面时可用一双泥污的小手来揩摸 , 披压在凳子底下时只要哭脱几声 , 就带着眼泪去工作 。 他们真可说是“快活的劳动者” 。 哭的一事 , 在孩子们有特殊的效用 。 大人们惯说“哭有什么用?”原是为了他们的世界狭窄的原故 。 在孩子们的广大世界里 , 哭真有意想不到的效力 。 譬如跌痛了 , 只要尽情一哭 , 比服凡拉蒙灵得多 , 能把痛完全忘却 , 依旧遨游于游戏的世界中 。 又如泥人跌破了 , 也只要放声一哭 , 就可把泥人完全忘却 , 而热衷于别的玩具 。 又如花生米吃得不够 , 也只要号哭一下 , 便好像已经吃饱 , 可以起劲地去干别的工作了 。 总之 , 他们干无论什么事都认真而专心 , 把身心全部的力量拿出来干 。 哭的时候用全力去哭 , 笑的时候用全力去笑 , 一切游戏都甩全力去干 。 干一件事的时候 , 把除这以外的一切别的事统统忘却 。 一旦拿了笔写字 , 便把注意力全部集中在纸上 。 纸放在桌上的水痕里也不管 , 衣袖带翻了墨水瓶也不管 , 衣裳角拖在火钵里燃烧了也不管 。 一旦知道同伴们有了有趣的游戏 , 冬晨睡在床里的会立刻从被窝钻出 , 穿了寝衣来参加 , 正在换衣服的会赤了膊来参加;正在洗浴的也会立刻离开浴盆 , 用湿淋淋的赤身去参加 。 被参加的团体中的人们对于这浪漫的参加者也恬不为怪 , 因为他们大家把全精神沉浸在游戏的兴味中 , 大家入了“忘我”的三昧境 , 更无余暇顾到实际生活上的事及世间的习惯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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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民文学出版社|莫怪山人不送迎,丰子恺:白云无事常来往】成人的世界 , 因为受实际的生活和世间的习惯的限制 , 所以非常狭小苦闷 。 孩子们的世界不受这种限制 , 因此非常广大自由 。 年纪愈小 , 其所见的世界愈大 。 我家的三头政治团中瞻瞻势力最大 , 便是为了他年纪最小 , 所处的世界最广大自由的原故 。 他见了天上的月亮 , 会认真地要求父母给他捉下来(《儿童漫画》) , 见了已死的小鸟 , 会认真地喊它活转来 , 两把芭蕉扇可以认真地变成他的脚踏车 , 一只藤椅子(在漫画中是一辆藤童车)可以认真地变成他的黄包车 , 戴了铜盆帽会立刻认真地变成新官人 , 穿了爸爸的衣服会立刻认真地变成爸爸 。 照他的热诚的欲望 , 屋里所有的东西应该都放在地上 , 任他玩弄 , 所有的小贩应该一天到晚集中在我家的门口 , 由他随时去买来吃弄 , 房子的屋顶应该统统除去 , 可以使他在家里随时望见月亮、鹞子和飞机 , 眠床里应该有泥土 , 种花草 , 养着蝴蝶与青蛙 , 可以让他一醒觉就在野外游戏 。 看他那热诚的态度 , 以为这种要求绝非梦想或奢望 , 应该是人力所能办到的 。 他以为人的一切欲望应该都是可能的 。 所以不能达到目的的时候 , 便那样愤慨地号哭 。 拿破仑的字典里没有“难”字 , 我家当时的瞻瞻的词典里一定没有“不可能”之一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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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人诗云:“去日儿童皆长大 , 昔年亲友半凋零 。 ”这两句确切地写出了中年人的心境的虚空与寂寥 。 前天我翻阅自己的画册时 , 陈宝(就是阿宝 , 就是做媒人的宝姐姐)、宁馨(就是做新娘子的软软)、华瞻(就是做新官人的瞻瞻)都从学校放寒假回家 , 站在我身边同看 。 看到“瞻瞻新官人 , 软软新娘子 , 宝姐姐做媒人”的一幅 , 大家不自然起来 。 宁馨和华瞻脸上现出忸怩的笑 , 宝姐姐也表示决不肯再做媒人了 。 他们好比已经换了另一班人 , 不复是昔日的阿宝、软软和瞻瞻了 。 昔日我在上海的小家庭中所观察欣赏而描写的那群天真烂漫的孩子 , 现在早已不在人间了!他们现在都已疏远家庭 , 做了学校的学生 。 他们的生活都受着校规的约束 , 社会制度的限制 , 和世智的拘束;他们的世界不复像昔日那样广大自由 , 他们早已不做房子没有屋顶和眠床里种花草的梦了 。 他们已不复是“快活的劳动者” , 正在为分数而劳动 , 为名誉而劳动 , 为知识而劳动 , 为生活而劳动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