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董泽永
娘站在老屋前那棵核桃树下,跺着脚,挥舞着双手,喊他的名字,喊得嘶声力竭。
几乎每天夜里一闭上眼睛,黑子脑子里就出现这样的情景。这个情景,从黑子3个月前被抓走那天起,就一直定格在脑子里。
那天是黑子14岁生日。夜幕正轻纱般铺开时,娘从乡场上回来了,给黑子买了两样最好吃的东西:三块糖和两把麻花儿。煤油灯下,娘脸上露出笑意,让黑子有些惊讶——自从爹10年前被抓壮丁那天起,黑子就从没见娘有过笑容;后来姐姐和妹妹先后患痨病死了,泪水就几乎没在娘树皮般的脸上干过。
【 董泽永|小小说|董泽永:左耳】娘掩上门悄声说,乡场上的人都在说,共产党的军队要打到成都了。这是穷人的队伍,是要解救天下受苦受难的人的。娘舒了口气说,那时候你爹肯定就回来了。
娘解开布口袋里,掏出用纸裹着的糖和麻花儿说,黑子,你成人了呢,就这给你过生。黑子说,娘,我都比你高了,还当我小孩子呀!娘说,你从没吃过这些,吃吧,吃完你就不是小孩子了。黑子说,娘,你也没吃过这些,你吃吧。
他把糖和麻花儿推到娘面前。娘抹着泪笑了,掰下一小块麻花儿放进嘴里说,娘吃,娘陪你吃。
这个夜晚,黑子和娘蜷在被窝里,很久没能入睡。黑子在迷糊间正回味着糖的甜和麻花儿的香脆,想像着爹突然回家来的场景,门突然随着哐当声爆响开了,闪进来一只灯笼和3个汉子。
提灯笼的是驼背保长,另两个是持枪的兵。驼背保长冲娘说,你家被派丁了。兵不等驼背保长话说完,冲着黑子吆喝,走吧,小子!
不由分说,黑子被强行地从娘手中夺走了。月色下,黑子不断扭头看娘。娘呼喊黑子的声音,在天将拂晓的山谷里,经久回荡。
大约10天后,黑子和他一样被抓的几个年轻人,辗转到了胡宗南的部队。
一天,营长训话,说到了胡宗南,还说到一连串陌生的名字。黑子正听得心里发毛,营长突然提到一个叫汪长青的人。营长说,这个人本来是三团副团长,一个10年前从大巴山出来的“川耗子”,连小指头都没长齐,居然成了共党潜伏分子,想拉队伍哗变!告诉你们,不老老实实跟咱一条心,也得跟这姓汪的一样,要处以极刑,要吃枪子儿!
黑子脚下一软,差点跌倒。那个叫汪长青的人,会不会是自己日夜思念的爹?爹的大名就叫汪长青。娘说过,爹在石场干活时,左手的小指头损了一截。他想向营长求证,却咬牙忍住了。
3天后,黑子来到一个村庄,整个师的部队都聚集在那里。黑子装出闲逛的样子,转到了三团的营地。在一家庄户的门前,他看到一个脸色黝黑的老兵,于是走了过去说,大叔,汪长青是你们团的吧?
老兵看了眼黑子,点了点头问,你认识他?黑子摇了摇头,低声说,我一个远房亲戚,也叫汪长青。
他是垮石岩的,我们隔一个县,同一年出来的。老兵拍拍黑子的肩膀,在黑子头上摸挲了一下说,孩子,他是个好人。黑子的泪在眼眶里翻滚,他想说,我也是垮石岩的,我也要做个好人。
两个月后的一天,黑子所在的营跟解放军的一个连,在一个叫葫芦湾的地方交上了火,双方形成胶着状态。黑子听见营长亢奋的声音。营长就在背后不远处,挥舞着手枪督战。黑子知道,解放军的一个连,很快就吃不消他们这一个营的猛烈攻击了。
黑子猛地跺了跺脚,突然转身,朝几步外的营长扣下了扳机。他看见营长胸前腾起一朵血花,惊愕地张大嘴,一个倒栽葱倒下了。黑子感到从未有过的畅快,这时,一梭子弹呼啸而过,黑子只觉耳畔一热,眼前一黑,扑倒在地。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间,黑子醒来后,发现正躺在一张床上。床前站着指挥葫芦湾战斗的解放军连长。连长告诉黑子说,那个营长一死,本就士气不高的士兵大多丢下枪就跑了。正要向黑子开枪的国民党军连长被溃兵挟裹着,枪偏离了方向,只击中了黑子的耳朵。
2020年国庆前的一个黎明时分,幺爷爷弥留之际,向我讲了这个故事。这个当过饲养员、保管员和生产队长的老人,是个半聋。他的左耳整个都没有了,只结着一块红色的痂。谁问他,他总是笑一笑说,是被风吹走的。
白亮的灯光下,老人面色安详,那左耳红色的痂痕,像一个句号,又像一个握紧的拳头。
【作者简介】
董泽永,四川省作家协会会员,遂宁市作家协会理事及小说专委会委员,射洪市文联副主席、作协副主席。在《四川文学》《剑南文学》《贡嘎山》《四川日报》等发表小说、散文多件,出版《这年代的事儿》《晴天有雾》《影子》等小说、散文、评论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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