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语堂|从“鲁迅有点帅”说起( 二 )


许广平又说:“‘囚首垢面而谈诗书’,这是古人的一句成语,拿来转赠给鲁迅先生,是很恰当的。我推测他的所以‘囚首垢面’,不是故意惊世骇俗,老实说,还是浮奢之风,不期引起他的不重皮相,不以外貌评衡一般事态,对人如此,对自己也一样。”(许广平《欣慰的纪念·鲁迅先生的日常生活》)我想,鲁迅也不会每时每刻都像囚犯那般糟糕的模样,不过是有些时候因不修边幅而显得过于凌乱不整罢了。曹聚仁看了许广平的描述,说从“囚首垢面”的形容,“容易联想到那位对桓温扪虱而谈的王猛,鲁迅却没有寒伧到这么程度……”(曹聚仁《鲁迅评传·日常生活》)这是拿魏晋人物来与鲁迅比照——鲁迅的“囚首垢面”绝没有到捉虱子的程度。鲁迅的友人川岛在《鲁迅先生生活琐记》一文里也说:“他不怎么理发,然而自己修胡子,并不囚首垢面。”所谓的“囚首垢面”,多少还是有夸张成分的。
许广平还在《鲁迅回忆录手稿本·鲁迅的讲演与讲课》中描述过鲁迅的外貌,说鲁迅是一个平凡的人,如果走到大街上,绝不会引起人们的注意;至多被人扫一眼,留下淡漠的印象:在旧时代里一个腐迂、寒伧的人,一个行不惊人的刚从乡下来到城市的人。(长江文艺出版社,2010年版)但就是这样一个人,却是“带领大家奔走向前的战士”。(许广平语)
有“光风霁月之概”
鲁迅的老友、作家林语堂在《忆鲁迅》一文中记述鲁迅的外貌:“平常身穿白短衫、布鞋,头发剪平,浓厚的黑胡子,粗硬盖满了上唇。一口牙齿,给香烟熏得暗黄。衣冠是不整的,永远没看过他穿西装。颧高,脸瘦,一头黑发黑胡子,看来就像望平街一位平常烟客。许女士爱他,是爱他的思想文字,绝不会爱他那副骨相。”(原载《无所不谈合集·林语堂自传附记》)林语堂的文字虽然不多,却细致、精到,但他说许广平对鲁迅的爱不包括外貌,恐怕不全是事实。
民俗学家钟敬文也写过他初见鲁迅时的情景:“鲁迅先生,他穿着一领灰黑色的粗布长衫,脚上着的是绿面树胶底的陈嘉庚(?)的运动鞋。面部消瘦而苍黄,须颇粗黑,口上含着支掉了半段的香烟。态度从容舒缓,虽不露笑脸,但却自然可亲,大不像他老人家手写的文章那样老辣。”(钟敬文编《鲁迅在广东》)钟敬文对鲁迅穿的鞋可能没记准确,我从另一位先生的回忆录中看到,鲁迅穿的鞋应该是“珠帆布造的陈嘉庚式胶底布鞋”。钟敬文对鲁迅表情的描述,让我们知道了鲁迅不笑时也自然可亲,并非总是严肃冷峻的样子。
鲁迅很健谈,他聊天“有光风霁月之概”(许寿裳语),极富魅力。鲁迅的学生李霁野说:“从他的脸上可以看出他所经历的人生经验是何等深刻,他谈话时的两眼显然表示着他的观察是何等周密和敏锐,听到不以为然的事时,他的眉头一皱,从这你也不难看出他能感到怎样的悲愤。(《亡友鲁迅印象记·日常生活》)从鲁迅的表情中,李霁野看出他是个饱历沧桑又极具观察力的人;他还告诉我们,对于不平之事,鲁迅常会悲愤得溢于面容。
有魅力的笑
对于鲁迅面容的严峻和笑,许广平说过这样一些话:“(鲁迅)论争时严峻,平时则较温和。”“就是对敌人说话也不都是气冲冲的,他的笔调很凶,见了人并不那样。”“鲁迅先生给一般人的印象是严峻,但对他平时待人很诚恳、开朗的一面不应忽视,尤以对青年是革命的爱,经常爽朗地大笑。”(许广平《鲁迅回忆录》手稿本)
据鲁迅的好友回忆,鲁迅平时也爱笑,爱讲笑话,幽默的话很多;他讲笑话时,别人听了笑,他自己却不笑。作家萧红说“鲁迅先生的笑声是朗朗的,是从心里的喜欢,若有人说了什么可笑的话,鲁迅先生笑得连烟卷都拿不住了,常常是笑得咳嗽起来”,(《回忆鲁迅先生》)林语堂说鲁迅“批评死对头得意起来,往往大笑出声”,许广平在《鲁迅的讲演与讲课》一文中说鲁迅“讲到精彩的时候大家都笑了。有时他并不发笑,这样很快就讲下去了。到真个令人压抑不住了,从心底内引起共鸣的时候,他也会破颜一笑,那是青年们的欢笑使他忘却了人世的许多哀愁”。
但鲁迅讲笑话与常人有所不同,多包含一些思想意义。李霁野说:“(鲁迅讲)笑话是常有的,但却不是令人笑笑开心的笑话,那里面总隐藏着严肃和讽刺,他的谈锋和笔锋一样,随时有一针见血的地方,使听者觉得这是痛快不过的谈吐。”(许寿裳《亡友鲁迅印象记·日常生活》)笑话通常不和严肃并行,但鲁迅讲的笑话却含着严肃和讽刺,含着某种政治意义或思想意义;因为鲁迅是思想家,所以他讲的笑话经常成了表达某种思想观点的材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