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码|祝勇丨 一个家族的血缘密码( 三 )


密码|祝勇丨 一个家族的血缘密码
文章插图
在他们的熏陶下,朱元璋的文化水平迅速提高,他的行书、草书,既见帝王的霸象,又不失朴拙率真之气。在故宫博物院,收藏有朱元璋《明总兵帖》《明大军帖》等书帖,但他的大宗手稿收藏在台北故宫,共74帖,总称《明太祖御笔》。朱元璋极力在皇家血统中注入文化的基因,硬是把这个草莽出身的家族塑造成一个艺术之家,以至于在这个家族的后代中,艺术的才华挡也挡不住。在故宫博物院,我们至今可见明仁宗朱高炽(洪熙)、明宣宗朱瞻基(宣德)、明宪宗朱见深(成化)、明孝宗朱祐樘(弘治)、明武宗朱厚照(正德)、明世宗朱厚熜(嘉靖)、明神宗朱翊钧(万历)、明思宗朱由检(崇祯)等历任皇帝的书法和绘画作品,笔力都很不俗,尤其朱瞻基,更是所有艺术史教科书上的不可或缺的大画家,在花鸟、山水、人物画方面都成就不凡,他的《莲浦松阴图》卷、《三鼠图》卷、《寿星图》横幅、《山水人物图》扇、《武侯高卧图》卷,如今都藏在故宫博物院。明代宫廷社会,已然形成了一套压抑身体的完整机制,身为皇室,也未必能够摆脱这样的身体命运,甚至会更加深重。在这种情境下,艺术,可能成为拯救其人性的唯一方式,使他们在权力角逐中紧绷的神经,在艺术中找到酣畅的释放而复归于平静。古来以睡眠为题的绘画很多,如五代周文矩《重屏会棋图》卷(故宫博物院藏,画屏上绘有白居易《偶眠》诗意)、元代刘贯道《梦蝶图》卷(美国王己千先生怀云楼藏)、明代唐寅《桐阴清梦图》轴(故宫博物院藏)等。其中,朱瞻基《武侯高卧图》是最杰出的画作之一。画中诸葛亮,不是雄姿英发,衣履庄严,而是袒腹仰卧,基本半裸。在我看来,这不像是朱瞻基在呼唤贤良,倒有点消极厌世的犬儒主义,难怪网友评价,这是史上最丑诸葛亮形象。但那种洒脱任性的表达,却入木三分。不能排除,这幅画是朱瞻基对自身处境的一种幻想性满足,即这是他借用一个古人的身体而完成的自我解脱。正像在惶惶不安中走向穷途的崇祯皇帝,留在故宫博物院的书法代表作,所写的不是励精图治的豪言壮语,而是这样四个字:松风水月七至少从睡眠的意义上说,皇帝是天底下最可怜的物种。连觉都睡不安稳,还谈啥生命质量?在这一点上,任何一个人,都可以笑傲历代帝王,纵然我们没有乾清宫九间暖阁组成的豪华套房,但我们也无须在27张之间打游击,在每一个夜晚,变成一只惊弓之鸟。所谓的现世安稳,岁月静好,这句被用烂的名言,原竟是我们的最大财富。皇帝的金银珠玉、珍馐美味,其实都抵不过一场酣畅淋漓的睡眠。因为那睡眠不只是睡眠,也透射着一个人生命的纯度。一个人内心是否笃定、坦然,透过睡眠,一眼便可望穿。
密码|祝勇丨 一个家族的血缘密码
文章插图
像当年苏轼下狱,一夜,牢里忽进一人,一言不发,在他身边倒头便睡,第二天清晨便离去。原是皇帝派来的探子,侦探苏轼是否睡得安稳,见苏轼酣睡如常,汇报给皇帝,皇帝于是知道,苏轼问心无愧。苏轼的睡眠,想必比皇帝好。内心率性旷达,随遇而安,心似泰山,不摇不动,如明代思想家陈献章所云“不累于外物,不累于耳目,不累于造次颠沛,鸢飞鱼跃,其机在我”①,才能真正在睡眠中,得大自在。我终于悟到,真正的逍遥游,是在梦里。只有自由地睡觉,轻松地入眠,一个人才称得上真正的逍遥。读王羲之《得适帖》(唐代摹搨墨迹,日本宫内厅三之丸尚藏馆藏),读出“静佳眠”三字,我想,这便是对睡眠的最好的形容,人静、环境佳,才能有眠。这“佳”,未必是奢华,相反要小、温暖、亲切,像三希堂,或倪瓒友人的容膝斋。“容膝”,极言其小,这个词很可爱,被文人频频使用。《浮生六记》云:“余之所居,仅可容膝,寒则温室拥杂花,暑则垂帘对高槐,所自适于天壤间者,止此耳。”这便是“佳”的含义。而《得适帖》,也确实记录着一场睡眠。其全文是:适得书。知足下问。吾欲中泠。甚愦愦。向宅上静佳眠。都不知足下来门。甚无意。恨不暂面。王羲之。朋友来问候,王羲之在宅中小睡,竟浑然不知,以至于错过了一场见面,让他耿耿于怀,并一再向朋友道歉。但那场睡,一如永和九年的那场醉,那么普通,又那么值得被铭记。在我卧室的床头,我要挂上三个字:“静佳眠”——打死也不挂“松风水月”。再抄苏轼的两句诗,竖在两边:畏蛇不下榻,睡足吾无求。我会放下所有的心理负担,因为没有什么事物,值得去妨碍一场睡眠。安顿好睡眠,才能安顿好自我。幸好,我们不是皇帝。我们是简单而快乐的普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