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数十载,教书、译书、写书、评书,无不力求出之以文,出之以美。是以结集之际,名之为《言之无文 行而不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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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之无文 行而不远】林少华先生
省城一家出版社和我联系,说要编辑“先生的书房”系列丛书,主要讲书,书的意味、书的故事,希望我充数其间。我很高兴,也很知趣,没怎么细问就应允下来。
这是因为我每以读书人自许。特殊年代曾自称农民,时人莫之许也。而若说是读书人,无论时人还是今人无不慨然许之。是的,我的本职是教书匠,年年岁岁教了三四十载;教书之余译书,花花绿绿译了一百之数;译书之余写书,厚厚薄薄写了大约十本;写书之余谈书论书评书,勉勉强强混得了教授职称。教书、译书、写书、评书,如此“四书”俱全。设若某人从我的人生中忽一下子把书抢走偷走,我的人生势必土崩瓦解,甚至世界上有没有我这个人都成了有待上网检索的信息。
说起书房,我所供职的中国海洋大学前年在主校区图书馆专门设立“林少华书房”。揭牌仪式上我起身致辞:“大半生时间里,塞北岭南,海内海外,风霜雨雪,颠沛流离,一路上我失去了许许多多、许许多多。没有失去的,几乎只有书。毫无疑问,失去了书,也就失去了我,失去了今天的我。而另一方面,书也好像耽误了我。不纯粹是开玩笑,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很少有哪位漂亮姑娘对一个小书呆子感兴趣……”好在,只要拿起书,我对邻院桃花树下的漂亮姑娘也不怎么感兴趣。这就是当年我和书的故事。但只讲这个,想必读者不会感兴趣,骂我是老书呆子或老不正经也未可知。这么着,就从近年来在《新民晚报》《中华读书报》和新加坡《联合早报》等报刊发表的散文随笔中把大凡与书有关的梳理出来,共得五十二篇。姑且分成四个小板块:读书岁月,教书生涯,译书甘苦,评书点滴。
五十二篇,除了“书”这个共同点,还可能有个共同点:“美”。当然,再怎么敝帚自珍,我也不敢以美文自许,但审美、爱美、追求美的权利,哪怕年纪再老也还是有的。“言之无文,行而不远”,可以说是历朝历代读书人的不二共识,我也笃信不疑。文、文彩者,大而言之,涉及中国文学乃至中国文化的传统。有学者认为诗性追求与表达乃中国文化有别于西方文化最主要的特征。诗性追求,也就是文的追求、美的追求。小而言之,即文章的修辞、语言的装饰性。漫说诗词曲赋等文学体裁,即使《文心雕龙》和《诗品》《六一诗话》《蕙风词话》《人间词话》等文论诗论词论、甚至《史记》这样的严肃史学著作,篇篇卷卷也无不写得文彩斐然。阅之琳瑯满目,诵之铿锵悦耳。不错,“文以载道”。“道”诚然第一,但若不辅之以“文”,再好的“道”也“行而不远”。范文正公“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可谓“道”“文”统一的例子,庶几励志赏心,风行千载。不才如我,虽不能至,然心向往之。纵然只言片语,亦不敢率尔操觚。
或有自傲之嫌,实则自卑而已。作为一介书生——小书呆子也好老书呆子也罢——不能从政造福一方,不能从军呼啸沙场,不能从商扶贫乡里,不能搞科研造出中国“芯”,而若提笔作文再漫不经心语病迭出,吾有何颜立于人世,有何颜顶着教授职称笑纳教授薪水!
何况我毕竟外文出身,中文先天不足。同是外文出身的余光中,大约二十年前任台大外文系主任时就曾自扬家丑:“不幸中文和中国文学的修养,正是外文系普遍的弱点。我国批评文体的生硬,和翻译文体的别扭,可以说大半起因于外文这一行的食洋不化和中文不济。”有幸读得,既心惊肉跳,又心悦诚服。我出身于吉林大学外文系,先后在南北两所名校的外语系任教,人在其中,耳闻目睹,深知余氏所言是何等确凿的历史和现实,以致每次伏案,未尝不如临深渊如履薄冰,时刻警示自己切勿言之无文,以免将外文系“普遍的弱点”霎时间暴露无遗。坐以待毙,遑论远行!
木心尝言:“世界文化的传统中,汉语是最微妙,汉语可以写出最好的艺术品来。”木心果然用汉语写出了艺术品。作为我——恕我重复——虽不能至,然心向往之。这一心情,用之于翻译,使我追求审美忠实而匡正“翻译文体的别扭”;用之于批评,使我探究审美意蕴而消解“批评文体的生硬”;用之于教学,避免“食洋不化”;用之于创作,克服“中文不济”。如此这般,教书、译书、写书、评书,无不力求出之以文,出之以美——文字之美、情思之美、意境之美。是以结集之际,名之为《言之无文 行而不远》。自不待言,实际行远还是行不远,较之“文”,必定更有赖于读者朋友的赐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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