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谷园|春草方生,长亭相送;天色将暮,南北东西路丨周末读诗( 二 )


汉语是表意文字,我们读古诗词,即能很好地体会这一点。“阑干十二独凭春”,这个句子没有主语,凭阑干,词序却是阑干在先,而且说的是“凭春”。如果翻译成现代汉语,比如“春天时,她独自倚着曲折的阑干(远眺)”,诗意已丧失大半,而且“凭春”的春,在诗句中不只是个时间状语。可见一斑,诗的确是用词语写出来的,而不在于表达了什么意思。用什么词,词的位置,词与词的关系、距离以及顾盼,会带给我们不同的美感,甚至不同的诗。
“晴碧远连云”,措辞也同样美幻,晴空下的碧草,以“晴碧”二字写出,“远连云”,既实又虚,不是有人说过上帝是个画家吗?草色芊绵,宛如他在大地的调色板上,碧色一抹到天际。
金谷园|春草方生,长亭相送;天色将暮,南北东西路丨周末读诗】我最爱接下来的两句,“千里万里,二月三月”,字句看似平淡,却真是寻味不尽。越朴拙的字句,越出之不易。写春草的句子,还有比这更好的吗?没有一个“草”字,全篇都没有,草却满春天、遍天涯。
“行色苦愁人”,春草弥漫之愁,今人大概不会有,但也会伤行色。古人送别多在春天,故有此心情。我们送别多在机场、车站,背景的春草,换作空间的喧嚣,行色同样愁人。
过拍连用两个典故。“谢家池上”指谢灵运,他曾苦吟出名句:“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江淹浦畔”出自南朝江淹的《别赋》:“送君南浦,伤如之何”,后世以南浦代送别之处。此二句,一吟魄,一离魂。
“那堪疏雨滴黄昏,更特地、忆王孙”,末二句可看作首二句的续写,亦可作为独立意象,与前面的诸多意象并咏春草。忆王孙,在疏雨滴黄昏之后,结句清劲,笔力横亘。
金谷园|春草方生,长亭相送;天色将暮,南北东西路丨周末读诗
文章插图
《江村草阁图》
03
萋萋无数,南北东西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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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点绛唇》
(北宋)林逋
金谷年年,乱生春色谁为主?
余花落处,满地和烟雨。
又是离歌,一阕长亭暮。
王孙去,萋萋无数,南北东西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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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代杜牧的《金谷园》,我们都能背诵:“繁华事散逐香尘,流水无情草自春。日暮东风怨啼鸟,落花犹似坠楼人。”这首诗是杜牧途经西晋富豪石崇的金谷园遗址时,伤春感昔的凭吊之作。若问他凭吊的是什么,石崇,绿珠,世事无常,人世沧桑?或许兼有。大自然并不在意人世的悲欢离合,流水无情,草木自春,也幸好是这样。
和靖词的开始,用金谷园典故,词意比杜牧有所拓展,“金谷年年,乱生春色谁为主?”从西晋到北宋,无数朝代陨灭,近千年过去,金谷年年,春天照样来,春草按时生。“乱”字颇主观,是词人的视角,“谁为主?”是他的发问。春为谁来,草为谁生?显然不是为石崇,也许是为绿珠,为后来人。
“余花落处,满地和烟雨”,不是写落花,写的是草。荒园烟雨,落花依草,草亦凄凉苦楚。与欧词一样,这首词也是通篇不着一个“草”字。宋代沈义父在《乐府指迷》中有过精辟论述,他说:“咏物词,最忌说出题字。”此论几成评判咏物词优劣的首要标准。
林逋生性恬淡,不慕荣利,早年漫游江淮,四十岁后隐居孤山,梅妻鹤子,常驾小舟遍游西湖诸寺,与高僧诗友相往还。此词借金谷园咏春草,“乱生春色谁为主”,也是悟道之语。后来宋代词人张先在《过和靖隐居》诗中,悼林逋曰:“湖山隐后家空在,烟雨词亡草自青。”烟雨词,就是指这首春草词。
下片写别情。今人或不觉得离愁和春草有何关系,在古人这却是很自然的事。春草方生,长亭相送,酒罢歌馀,天色将暮,王孙一去,南北东西路。“萋萋无数”,即离愁的具象化,离愁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芳草离情,从《楚辞》起,经过千余年的体验与书写,早就成为一种民族心理,看到春草便触动离愁。
近代王国维先生在《人间词话》中,引述历代评价称,和靖《点绛唇》、圣俞《苏幕遮》、永叔《少年游》三阕为咏春草绝调,而冯延巳的“细雨湿流光”五个字,已摄春草之魂。
春草是什么?对于我们,春草就是春草。对于古人,春草除了是春草,还是离愁,是思念,也是流光。
本文为独家原创内容。封面图为林风眠先生画作,有裁剪。文章作者:三书;编辑:张进;校对:郭利。未经新京报书面授权不得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