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华:一个游魂在讲述|读书 | 塔斯马尼亚( 三 )


弗兰纳根描写河流时让人读来有着水声喧哗的激动,描写亲人的分离和失去时,则是让人感到无声的心酸。
还是孩子的哈利在捕猎季开始时,跟随父亲波伊走进深林,那是小哈利与父亲相处最好的一段时间,那个回家只会睡觉喝酒动手打母亲的父亲,在小窝棚生活和一起外出捕猎时,变得“安静、快活、温暖,乐于与儿子沟通”,小哈利学会了做他父亲最喜爱的沙袋鼠肉饼,学会了爱他的父亲。可是父亲死了,父亲外出捕猎时被一棵腐烂的树砸死的,风吹断了树干刚好砸在他身上。父亲死的第一天,小哈利因为发烧躺在床上,接下去的四天里他都不知道父亲死了,弗兰纳根用了两页篇幅细致地描写了小哈利的等待,他如何做沙袋鼠肉饼,做完后他把油脂和肉饼放进平底锅里,没有放到火上,他在等待父亲回来。四天后他才把做好的肉饼吃完,出去寻找父亲,弗兰纳根差不多用了三页的篇幅描写小哈利如何找到死去的父亲,然后如何回家,这个懂事的孩子“去晾皮革的棚子里,拿麻绳把三十六张沙袋鼠皮用波伊的防水布外套仔细包好,捆在背后。他知道,如果不背点东西回去,这趟捕猎就白跑了”。虽然棚子里还有上百张皮革。小哈利走了一天半的路,遇到了他的两个叔叔乔治和巴吉尔,在三个人相遇的整整一页描写之后,乔治才问“波伊呢?”,小哈利的回答是“有棵树”。
这就是洞察力,弗兰纳根没有让小哈利回答“死了”,而是“有棵树”。接下去弗兰纳根准确地写下了乔治和巴吉尔的平静反应,在穷困生活的重压之下,亲人的死亡对于他们来说不算什么,“就好像只是赛马输了点钱”。读完这个章节,回想哈利登场时醉醺醺地向几只流浪猫和长疥癣的狗致辞,并且觉得猫狗们很享受时,我们也许会感慨,感慨读到了什么是人生。
我在读到《河流引路人之死》第十五页的时候,意识到讲述者是一个死去的游魂,作为写作者,我一页一页往下读的时候,会关心弗兰纳根是如何描写阿利亚什的溺死。我对弗兰纳根有信心,相信他会写出精彩的篇章,因为我在《深入北方的小路》最后的篇章里,读到埃文斯与艾米这对相爱的恋人多年后在悉尼大桥上擦肩而过的惊人一笔。在《河流引路人之死》最后的时候,弗兰纳根没有让我失望,他精彩地写下阿利亚什之死,富兰克林河的激流让阿利亚什几次处于危险之中,可是阿利亚什却溺死于平静。
几年前,弗兰纳根来到北京,我手里拿着《深入北方的小路》,指着作者简介里的作品目录问他,这上面哪本书是写塔斯马尼亚的?他告诉我,除了我手上这本,其他的都是写塔斯马尼亚的。现在理查德·弗兰纳根的塔斯马尼亚来到了中国。
此刻我想起这本书中的一个段落,阿利亚什的父亲哈利带着母亲索妮娅从意大利坐船回到澳大利亚的塔斯马尼亚,“第一眼从船上看到它,索妮娅就哭了起来”。索妮娅看到一个小镇,那些木质建筑因为年久失修而摇摇欲坠东倒西歪,她问哈利:“你带我来的这是什么地方?”下面我要引用一个段落,我没有丝毫嘲笑塔斯马尼亚的意思,我在《河流引路人之死》里读到了活泼的塔斯马尼亚和坚韧的塔斯马尼亚,我之所以引用,是要告诉大家,理查德· 弗兰纳根的写作是多么生动有趣,这样的生动有趣在这本书里俯拾皆是。索妮娅下船后,在塔斯马尼亚见到的第一个情景是这样的:
他们看到一个男人在与一根电线杆争吵,一个女人在恳求他别出洋相。
“滚开。”那个男人说,“这是私人谈话。”
2021年11月28日
余华:一个游魂在讲述|读书 | 塔斯马尼亚
文章插图
《河流引路人之死》
[澳]理查德?弗兰纳根 著
刘昱含译
南海出版公司
我的故事将按螺旋状讲述。
塔斯马尼亚郊野,我不慎坠入河底。溺水的弥留之际,记忆随着湍急的水流旋转,生出层叠幻象,在我眼前汇成无数斑斓的漩涡。
我身在中心,视线沿一圈圈扩散的水波望去,那是我、我的父母、这片土地上我所有的族人活过的生命:
秋夜的满月将清辉洒满我出生的产房;曾经的爱人站在海滩,挥动一面信号旗;父亲划一条小船驶向荒野,去砍下洁白如蜡的泪柏;流放此地的先祖走入雨林,在河边蹒跚而行。
>>作者简介
理查德·弗兰纳根Richard Flanagan
澳大利亚作家。1961年出生于塔斯马尼亚。1994年发表长篇小说《河流引路人之死》,被《泰晤士报文学增刊》评为“澳大利亚文学最有前途的处女作之一”。2013年出版长篇小说《深入北方的小路》,获2014年布克奖。《华盛顿邮报》评选为“在世的最伟大作家之一”;《纽约书评》评选为“最为多才多艺的英语作家之一”;BBC评选为“同时代澳大利亚作家中最好的一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