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华:一个游魂在讲述|读书 | 塔斯马尼亚


余华:一个游魂在讲述|读书 | 塔斯马尼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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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澳大利亚文学周,余华对话弗兰纳根(图源中青在线网)
《河流引路人之死》是理查德·弗兰纳根的第一部长篇小说,是在中国出版的第二部,中国读者之前读到的是《深入北方的小路》。《深入北方的小路》是一部了不起的小说,弗兰纳根用虚构的力量呈现了他父亲的经历,一个名叫埃文斯的军医的经历,在澳大利亚的爱情经历和在二战时期被日军俘虏后修建泰缅铁路的经历。弗兰纳根这部献给父亲的小说为他带来很多声誉,也顺利来到中国,但是我要告诉大家,在《深入北方的小路》之前,弗兰纳根已经是当今在世作家中杰出的一位,他写下的澳大利亚塔斯马尼亚的故事,他家乡的故事,已经在当代世界文学里占有了不可或缺的位置。
弗兰纳根比我小一岁,我在阅读同时代外国作家的作品时,总是抱有一种亲切的好奇心,我写下自己故事的时候,他们正在写下什么?因此当我阅读《河流引路人之死》时,几次不由自主想到自己的第一部长篇小说《在细雨中呼喊》,当然这是两部绝然不同的小说,共同之处都是作者的第一部长篇小说,我在写作《在细雨中呼喊》之前,差不多有九年时间的短篇小说和中篇小说的写作训练,《河流引路人之死》是弗兰纳根第一次小说写作,这菜鸟出手就是一部杰作,通篇读下来没有一点生硬之处,作者胸有成竹,似乎是一个已经写过十部长篇小说的老手,他之前只是写过几个非虚构作品。另一个共同之处是我们在写作第一部长篇小说时,都在追求叙述的自由,我们都不想被故事的完整性束缚手脚,我在《在细雨中呼喊》里的做法是把故事切成片断,弗兰纳根在《河流引路人之死》里做得更绝,不仅把故事切碎了,还把很多情节切成片断,奇怪的是竟然不影响阅读进程,让我手不释卷读了下来。
在这部小说里,弗兰纳根拥有一个最佳叙述角度,也是这部长篇小说得以成功的视角窗口——阿利亚什,一个死去的河流向导的讲述,一个游魂的讲述,时隐时现地向我们讲述,一个没有时间的空间在向一个有时间的空间讲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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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能够理解弗兰纳根在获得写作的自由以后,也给自己的写作带来最大的挑战。弗兰纳根无疑喜欢挑战,否则他不会胆大妄为把情节都切开来,经常是一个情节没有完成,另一个情节开始了,这另一个也还没有完成,又有一个出来了,一个情节要经过其他一些情节之后才会最终完成,所以他必须让每一个片断都是精彩呈现,这样的写作需要作者非同寻常的洞察力,需要高超的技巧天赋,还需要一个好身体,这些弗兰纳根都有,所以他做到了,这部书吸引了我,我几鼓作气读完了,如果我年轻二十岁,我的眼睛还没有老花,我相信自己会一鼓作气读完。
这部小说有着众多人物,弗兰纳根既然要让每个片断在叙述里令人难忘,他笔下人物登场时必然生机勃勃。玛利亚·马格达莱娜·斯维沃,在阿利亚什这个游魂的讲述里断断续续出现,最先出现是接生妇的身份,她解开缠绕阿利亚什脖子上的脐带,让阿利亚什来到人间。这个总是大笑的女人喜欢抽雪茄,一种澳大利亚本地牌子的雪茄,喜欢说一句澳大利亚的俗语“不去悉尼,就去荒野”,在阿利亚什母亲的葬礼上,“在神父肃穆地诵着‘尘归尘,土归土’时,她一指头把烟灰弹进了墓穴。”接下去自然是神父嫌恶地看着她,其他人不再垂头看着墓里,也都去看着她了。
玛利亚·马格达莱娜·斯维沃在这部小说的开篇就出现了,弗兰纳根用了将近五页的篇幅描写她,这五页是用不同的片断组成,玛利亚·马格达莱娜·斯维沃的片断,阿利亚什的片断,阿利亚什母亲的片断。玛利亚·马格达莱娜·斯维沃出现的叙述方式奠定了这部小说的叙述方式,弗兰纳根发现了属于自己的叙述逻辑,不按照故事来讲,不按照顺序来讲,时间是错开的,上一个段落还是过去,下一个段落已是以后了,然而叙述却是如此的流畅,读下来没有丝毫中断之感。弗兰纳根是过渡叙述的大师,细节之间的过渡,片断之间的过渡,他在读者不经意之时就完成了,而且精彩纷呈。
阿利亚什知道自己不是在澳大利亚的塔斯马尼亚出生的,是在意大利与斯洛文尼亚交界的一个名叫的里雅斯特的小城出生,是在他十岁的时候听说玛利亚·马格达莱娜·斯维沃回去探亲,在的里雅斯特的一个集市里,被两个醉醺醺的骑着踏板小摩托车的学生撞了,“两个学生没撑过一天就去世了,八十多岁的玛利亚却在医院里躺了三个月后回到了澳大利亚,甚至比启程之前更加生龙活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