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香还|七十多年前,我读同济中文系 | 同济中文系( 三 )


许杰先生是位很随和的人。他任教新文艺习作,自是扬其所长。那一年暑假,又是一个炎炎的大伏天,正在苏州国立社会教育学院兼课的他,跑到我位于潘儒巷的家,坐了一会。然后还有两个同学一起,三人陪着他,从苏州临顿路自北朝南,一路走来,到达沧浪亭。在这座最古老的园林里,师徒四人,徜徉在水池边的一山一石之间。来一点“思古之幽情”,却赢得了片刻的心灵愉悦,这是一件不易忘记的事。
上张云谷教授的莎士比亚课,不知为什么,我会想到果戈理笔下的乞乞科夫。他有点大腹便便。在初中时代只读了林汉达编的那本《模范初中英语课本》的我,听他讲“莎士比亚”,吃力可知。对于莎士比亚,我仅仅看过梁实秋翻译的《威尼斯商人》。后来我知道,张云谷先生除了研究莎士比亚,还多才多艺,既擅长清代高其佩那样的指头画,又是我国早期油画开创者之一。
在这期间,说来好笑,我这个不懂德文的人,还跑进外文系教室,听了陈铨教授的课。只是想见一见这位创作了剧本《野玫瑰》,名噪一时,又是国内唯一的日耳曼史专家的人。他矮矮的身材,圆圆的脸上一副圆形黑框的眼镜,一副潇洒自信的样子,确有一种独特的风采。至于同学传说他爱模仿希特勒,则戏说而已。但,晚年他可悲的命运,却是谁也想不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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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今仍叫人难忘的还有同济同学的团结友爱、吃苦耐劳的精神。大半同学,身无分文,每日三餐吃着由联合国救济总署举办的“救济食堂”供应的黑面包、美军剩余罐头食品,寒冷的冬天,穿上由他们供应的并不配身的黑布中式棉袄裤。作为同济大学大本营的工学院,那么多同学就挤住在由日本人留下的那座学校健身房内,用旧布把它间隔成一个个不易通风,仅能放置一张张床的小小空间。他们就在这里度过了一个个寒冷的冬天,又度过了一个个酷热的夏天。
这个时候,国民党政府腐败,物价飞涨,民不聊生……
学校“学生自治会”组织的一次次上街示威游行,成了认识现实、认识生活的另一课堂。现实真有它潜移默化的巨大力量,也确实教育了每个人。越来越多同学走上街头。
1947年2月9日,南京路劝工大楼发生国民党特务打死国货公司职工梁仁达的惨案,消息也立刻传进学校。校外由丁景唐等发起的“上海文艺青年联谊会”,在1947年2月18日为此发了“抗议宣言”。其中有:
……死者和伤者的血燃亮了路,我们要冲破黑暗前进,我们的要求是和广大人士一致的,我们也一定和爱国人士在一起,为死者申冤,为伤者泄恨,用先烈的血迹,去迎接黎明的来临!……
在这份抗议书上签名的,有薛汕、袁鹰、包蔷、戎戈、沙鸥、项伊、廖晓帆等五十多人,刊登在上海《文汇报》等一批进步的报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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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仁达死难的现实,教育了大家,也深深教育了我。这份抗议书,同济同学项伊、廖晓帆签了名。我也签下了名。
在母校短短的时间里,好多事在记忆里已淡然无存。但,有些事,虽属琐碎,也极寻常,仍会记得起来,那就是访郭沫若的事。
在复旦大学任教的王造时的一部书稿,要请郭沫若写序。一天,哲学系一同学和我一起,去了附近狄思威路那座坐北朝南、面对国民党警察局的“郭寓”。小小的西式房子,一进门,就见一群孩子正在哭闹不休,于立群在一旁忙得不可开交。只能放下书稿,转身告退。出门不远,在人行道上,只见郭沫若一袭青布大褂,脚踏布鞋,一步步远远走来。我们仅踟蹰了一会,他一步步过去了……
“失之交臂”这句话,也许就是这样。
还有同济的“一·二九”事件,也是不会忘记的。“一·二九”前夜,大家集中在工学院会场兼食堂的屋子里,举行文艺晚会。在国民党特务的严密监视下,音乐学院的司徒汉指挥大家,一遍遍高唱着“山上的荒地什么人来开?”“山那边呀!好地方”等红色歌曲。还有臧克家等一个个文艺界人士热情洋溢的诗朗诵……场面激昂而壮烈。当晚,好多其他学院的同学就蜷缩在工学院教室的地板上,度过了极不寻常的寒冷的夜晚。
第二天早上,浩浩荡荡的学生请愿队伍一出发,就和当时国民党上海市长吴国桢,和他带领的武装马队、“飞行堡垒”对峙在其美路上……
同济“一·二九”后,校园空气十分低沉。我这个血气方刚、对国民党现实又心怀不满的人,自然绝不会由此而趋向沉默,一个人办起了一份取名“大家”的壁报,集纳一些地下的言论、消息,在深夜张贴在文、法两学院共用的食堂墙壁上。同时,也参加《同济人》报,做一点工作。一天,我被通知撤离学校去解放区。这是1948年一个秋天的晚上,临行,外文系的一个同学,脱下了他身上的还留有他体温的薄棉长袍,要我穿上。于是,由同济医学院一个被开除的正充当“地下交通员”的同学带领,通过层层封锁线,到达皖东一开辟地区。在这里,昼伏夜出,随游击部队一起攻打敌人碉堡……不久之后,部队又奉二野刘邓大军命令,集中大别山。于是一个崭新的生活从此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