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歌|收获日的满月 在高耸的树巅上( 三 )


“还是那么蓝。”
“云还是那么白吗?”
“还是那么白。”
“西山的树还是那么绿吗?”
“还是那么绿。”
“滇池的水还是那么清吗?”
2004年10月6日,我在北京拜访郑敏先生,谈话是这么开始的。可知昆明是停留在她心中的蓝白绿清色彩。但接下来的答话却让她失望了:
“……不,不那么清了。”面对一位84岁的老人,我不能不如实相告,即使打破她心中的美我也只能这么说。
“多可惜呀!昆明是我生活过几年的地方,非常美好,真令人怀念啊!”
“您离开后就没回去过吗?”
“没去过。”
此前,中国的经济、交通还落后,旅游业没成气候,许多西南联大的师生都没有重返昆明追寻韶华。我想说“什么时候请您去走走”,但忍住了。我不了解老人的身体情况,也不知机会什么时候出现,不能给老人希望与失望。
诗人如此平易近人,谈话必然顺畅。她说她最近在思考教育,于是便从教育开始,转向西南联大、谈哲学、谈诗歌、谈“九叶派”等。谈教育,她是以人的发展为前提,以心理学为依据,以西方教育为参考的,而其标杆则是西南联大。感觉得到,她有着强烈的“西南联大情结”。这使我联想到徐志摩之于剑桥大学:“我的眼是康桥教我睁的,我的求知欲是康桥给我拨动的,我的自我意识是康桥给我胚胎的。”西南联大同样给了郑敏一个思考的大脑,一双看问题的眼睛,一条生命路向。不觉两个钟头过去,我告辞,她拿出《郑敏诗集》和《思维·文化·诗学》,写上“李光荣先生存正”几字送我。

后来我们不时通电话,谈的问题更宽,涉及传统文化、新文化运动、西方诗潮等。我觉得她总是在用世界的眼光看中国,又用中国的实际对照世界,所言在一个高度上,同时又站在思想的前沿。
2014年7月,我把自己的《西南联大文学作品选》和《季节燃起的花朵——西南联大文学社团研究》寄给她。9月,她给我来电话说要寄《文集》给我,自己出门不方便,让女儿寄,但书太沉,只能寄诗歌部分的三本。我喜出望外。她反复解释不全寄的原因是“太沉”。是啊,她94岁,女儿也逾60岁了,确实提不动。后来,她说出版社给她20套书,想寄些到外国去。那么,我是她赠书的十余个对象之一,很感动。但我至今没写出像样的评论文章,深自惭愧。
2015年6月21日,我说准备编《西南联大文学作品集》,希望她把自己的著作授予我。她听后很高兴,说是该有这样的书,便爽快地同意了。
后来在电话中,我感到她对抽象学理很清晰,而对近事有些模糊,不该再打搅她,联系逐渐减少了。

2022年1月3日,在微信群里看到“郑敏逝世”的消息,深感悲痛!102岁的老人,虽在意料之中,但也极为不舍。渐渐地,她歌咏过的西南联大与昆明的景象浮现在我眼前,我翻开《郑敏诗集》,读到《树》:在它的手臂间星斗移转/在它的注视下溪水慢慢流去/在它的胸怀里小鸟来去/而它永远那么祈祷,沉思/仿佛生长在永恒宁静的土地上。
这是昆明西山的树,抑或是城边平地坡坎上的树?在《金黄的稻束》里见过,在《濯足》里见过,在《秘密》里,《寂寞》里,在诗人前期许多诗里都见过,而我更相信它是西南联大校园里的白杨树——西南联大直通前后大门的路边,有一段白杨树夹道。郑敏曾把白杨作为西南联大的象征:“呵,白杨是你年青的手臂,曾这样/向无云的蓝天举起,仿佛对我们允诺/一个同样无云的明天。”树是大地的常物,而昆明的树有其特点,因其经年不凋,成为西南联大作家吟咏的对象,那尤加利树,因冯至、李广田、沈从文的诗文而载入了史册,但写白杨的文字却少见。

西南联大的“通才”教育使她成为基础扎实、目光开阔、思想深邃、学有专长的人。汪曾祺念念不忘大一国文课,郑敏则不忘大一哲学、中国通史和世界通史课。她说这些课让她确定了自己观察问题的站位。她听哲学系的课,还选修闻一多、冯至的课,也听过沈从文、卞之琳等的课。她特别赞赏郑昕讲课:没有既定的体系,而讲他正在研究的问题,也许是他头天晚上的思考,最新的东西。他讲康德,围绕着“东西”有无实质的问题,讲了一年,讲得非常深透。这是哲学的根本问题,是柏拉图传下来的古典哲学走向现代哲学的转折点,明白了它就打通了哲学的关节。
她也是“从游”教学法的得益者。她跟冯至和师母姚可崑学德文。有个学期,冯先生生病,姚先生代课,因此跟先生家很熟。她拿习作请冯先生看,冯先生说:“这里面有诗。”一句话鼓舞着她的创作热情。她有时去他家请教,渐渐成为常客,想去就去,无拘无束。先生的生活经验、待人接物方法、处理问题的方式等书本上见不着的都能学到。一次,卞之琳先生来,她坐在一旁听他们谈,虽然插不上话,却获得许多东西。她也去别的先生家,与沈从文的接触较多。有一天,她和一个同学上街,忽然想去呈贡玩玩,坐火车去了。在呈贡,突发奇想要去沈先生家看看,就去了。完全没有计划和预约,随便得很。沈先生也很器重郑敏,在自己编辑的副刊上发表了她的《时间》《死》《时代与死》《树》《舞蹈》等好几首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