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光体|红星书评丨胡弦《定风波》:是你精神的发光体将你照亮( 二 )


而其语言上的音乐性,又带给我们阅读上的愉悦,并使其诗传承了古典意韵,“大雾有忘却的本性/漩涡有反复确认的激情。”(《幕府山》)“石狮饮下凉水。/沸腾孤峰,向一朵摇曳的小花致意。”(《花山记 》)“——许多年了,我仍是这样的一个过客:/比起完整的东西,我更相信碎片。怀揣/一颗反复出发的心,我敲过所有事物的门。”(《嘉峪关外》),诸如此类种种,尤其喜欢的除了《峡谷记》,还有《霜降》:
洞穴内,狼把捕来的兔子摆放整齐。
天冷了,它是残忍的,
也是感恩的。
枯莲蓬如铁铸,
鱼脊上的花纹变淡了。
我们仍在学习怎样生活。
瓦片上有霜,枫叶上有霜,
清晨,缘于颜料那古老的冲动,
大地像一座美术馆的墙。
缘于赞美,空气里的水每天开花一次;
缘于赞美里永恒的律令,天空中
飞行的大雁又排成了一行。
自然顺泄的美感和诗的内蕴完美结合,触人心扉。当你进入,几乎要掉下泪来。是怎样技艺精湛而又内心悲悯之人,才能演绎出的杰作呢?
其语言切入的视角亦十分独特。看似不经意的落笔,实则已在既成之路上独辟了一条绝尘而去的小径。如《星空》:“只有天文望远镜在独处眺望:它因/望得太远像一件/被宇宙遗弃在我们身边的异物。”如《镜像》:“这用于俯瞰的古城门,现在/陷身闹市,只能用于朝时间深处张望。”
除了这些挑出来的金句独句,有些全篇即是经典,以整首构成语言上的阅读和成就魅力。如《下游》《凉亭》《花事》《他者》《悬垂》等篇。
3、音乐自巧中来
音乐自巧中来。懂得很多技艺为什么仍写不好一首诗?试想在诗的精灵出现的刹那,诗人要将其搁置一边,而深陷诸如意象、修辞、反讽、象征、隐喻等所谓技巧的运用问题,那精灵或许早就烟消云散了,即使有幸抓住,在如此刻意的铺排造作之后,诗作必定平庸,缺少灵气。
技巧的退隐,便是最大的技艺。这是胡弦诗歌的又一光亮之处。
前面说的《峡谷记》,在层层推入的走势里,埋伏着重重机关,有一重没有打开,你将无法进入,一旦打开将醍醐灌顶,如沐酒后微风。但其表达上仍是娓娓道来,一气呵成,看不出任何雕琢痕迹。
读《姜里村》亦是如此。一个人的死亡,胡弦并不直接着墨,甚至如大河点墨般的淡化,由浅入深,由表及里,言他而重内,在结尾戛然而止处的巨大留白里递出了隐形之重锤。“后来,在他被拖走的地方,水渍/像一块继续扩大的胎记。/我站在那里,左边是老旧庭院/右边是凶水;左边是破败的安宁,右边/一个平静的镜面在收拾/村庄的倒影,和死亡留下的东西。”越是平静,越汹涌。像一场浩大交响乐在万乐齐喑于顶峰回落之后的万籁俱寂,而带来的冲击。
所谓技巧的退场,并非不需要或没有技巧。而是在阅读的过程中,你感受不到这些。我们为什么读诗?为什么说诗歌是文学中的文学?诗歌是高度浓缩的文学体裁,如同江湖武侠所有配器中的短刀、飞刀、匕首,或者根本没有形体,只是一个眼神、一种气息、一个恰到好处的瞬间,于无形里,将快、准、狠的招术推向极致。
倾听一棵树,
每一阵风吹,它的声音都有
微妙的变化。所以,
质询简单的事物,如同拍打自身。
而爱一首简单的诗类似
听取绵绵不绝的回声。
——风穿过树林,
有时会传来咔嚓一声……
风穿过我们刚刚结束的谈话,带着
时间突然脱臼的声音。
(《倾听》)
风,一无所有,但风里传来了我们内心的声音。是因为我们从无里听见了有,从空空山谷听见乐声。隐形的招数致命于无形,必是出招之人怀揣肉眼不可见的独门绝技,如同农人对天象的先知,这是长期劳动修炼所得。
4、音乐自灵中来
音乐自灵中来。一首诗为什么好?它首先肯定是引起了你的情感共鸣。当一首诗能带给我们阅读的美感、能让我们静下来思考点什么、能让我们的思维或认知触碰到新的领域或层面,这样的诗即使从规则上来说有瑕疵,但就是好诗,而规则又算什么呢,规则不过是人为的栅栏,能说藤蔓越过栅栏的风景就不美吗?甚至更空灵、随性、自由、伸展。
胡弦有几首轻盈之诗,如《黄昏小镇之歌》《先知》《雀舌》《年轻的时辰》《夏花》《细雨如丝》等。写轻盈之诗,是讨巧的,但他放弃了讨巧,执意将汉语往某条从未涉足的路上携带。那是一条谜一样诱人的探索之路。就像每一个个体的生命无非是从无到有再到无,而过程的细微之处,和这种细微所绽放的磅礴的魅力,兴许可引你抵达远方,而生命的终点已无关紧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