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水晶的比喻

作者:黎荔
一个水晶的比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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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国象征派诗歌先驱波德莱尔 , 在欧美诗坛具有重要地位 , 他上承浪漫主义的余绪 , 下启象征主义的先河 , 其作品《恶之花》是十九世纪最具影响力的诗集之一 。
波德莱尔擅长从现实生活中拾取形象 , 使一个个比喻精彩纷呈 。 他的《恶之花》充满了各种丰富的形象、新奇的比喻和深刻的寓意 。 我喜欢他笔下那些新鲜大胆的比喻 , 极富表现力 , 给人耳目一新的感觉 。
他把吻比作“阳光”显示其热烈 , 转而 , 为了描述吻的“新鲜” , 又把它比成了西瓜 。 他在坠落的信天翁身上找到了诗人最恰当的比喻——巨大的翅膀妨碍了他(它)们的行进 。 他把雨丝比作了监狱的铁栅栏 , 生动形象地展现雨天带给人的阴沉抑郁之感 。 他形容每朵花都在吐香 , “像个香炉一样” , 小提琴“像一颗伤痛的心呜咽” , 天空“又愁又美 , 像大祭台一样 , 太阳沉没入自己的凝血里面” , 复仇“像一个红胳膊的女人” , 爱情像个孩子 , 而忧郁是绵绵无期的雨月、多雾的市郊、生疮的瘦猫、悲鸣的大钟……忧郁本来是一种触不可及、虚无缥缈的情感 , 但是通过波德莱尔的描写 , 它已经化成了具体的、可感知、可触碰的物象 。
在波德莱尔天花散花般的比喻中 , 我最喜欢他关于梦的一个比喻 , 波德莱尔将梦称为“如水晶一样完美无瑕” 。 这并不是一个偶然的比喻 。 梦是什么?通过“水晶”这一用词 , 梦被类同于无机物 , 其地位由此得以确认 。 在德国浪漫主义诗人诺瓦利斯那里 , 我们也可以读到 , “石头和素材是最高的:人是真正的混沌” 。 “谁渴望从自身求得永恒智慧的宝石 。 /只有理智的人是真正的炼金术士──他把一切/化为生命和金子──不再需要炼金药 。 /他体内神圣的烧瓶热气腾腾” 。 永恒的宝石是比人更高的存在 , 而凡尘中人是杂质混沌的 , 浪漫化不是别的 , 只是一种质的提升 。
这种来自炼金术的对等级地位的重新设置 , 在波德莱尔以梦为诗歌主题时屡屡出现 。 在波德莱尔这里 , 梦是什么?不是任何追名逐利、以物质为重心的念想 , 而是一种非物质的精神产物 。 不是指一种由物质堆砌达成的满足感 , 波德莱尔式的巴黎之梦不是为表达满足感而存在的 , 相反 , 可能反倒是为了去表达存在的缺陷 , 或者说 , 正是这样的表达 , 才让存在得以完美 。 因此 , 波德莱尔将梦称为“如水晶一样完美无瑕” , 他将梦指认为一个更高的彼岸世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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波德莱尔关于梦是水晶的比喻 , 出自于他翻译美国诗人、小说家爱伦·坡的《历史故事》的前言 。 波德莱尔翻译爱伦·坡 , 就像他自己进行创作一样 , 全神贯注 , 殚精竭虑 , 精益求精 。 当时在美国默默无闻的爱伦·坡能够在法国走红 , 全赖波德莱尔一人的推介之功 。 远隔大西洋两岸的两颗卓越灵魂 , 因相似的性情和才能而契合无间 。 毫无疑问 , 波德莱尔通过翻译坡的故事发现自己与坡之间存有一种紧密的情感纽带:他们所共享的不仅是趣味、感觉和思维习惯 , 而且有具体的语言表达和深邃的精神沟通 。
波德莱尔把梦幻作为“诗歌的基础设置” , 他将梦称为“燃亮火花 , 充满隐秘 , 如水晶一样完美无瑕” 。 而关于爱伦·坡 , 波德莱尔写道:“使他赢得有思想的人的欣赏的 , 并不是那些使他成名的表面的奇迹 , 而是他对美的爱 , 对美的和谐状态的认识;是他的深刻而悲哀的诗 , 精雕细刻 , 透明 , 规则如水晶的首饰 。 ”
显而易见 , 波德莱尔对“梦”这个概念的使用 , 不仅仅是指人类的一种生理现象 , 他将内心状态、内部时间、对远方的思慕这种种最为迥异的形式都称为“梦” 。 梦之广阔和俗世之狭迫 , 两者之间有着极其鲜明的质的差别 。 这种现实与理想、堕落与向上、地狱与天堂的对立和冲突是贯穿《恶之花》的一条主线 。 《恶之花》这个书名就是对立的 , 在强烈的冲突之中蕴藏着“恶中之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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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水晶的比喻】当波德莱尔以梦为诗歌主题时 , “水晶”这个意象频频出现 。 艺术创作是艺术家的白日梦 , 波德莱尔也用“水晶”来比喻 。 “戏剧是水晶做的枝形吊灯” 。 “这个光辉夺目、细致复杂的环形人造水晶体把四周的光折射到它的中心 , 使我们沉浸在它那神奇的光环之中” 。 不论梦以何种方式出现 , 具有决定性的始终是 , 它制造出了非真实的内容 。 梦将人造的非现实置于现实之上 。 波德莱尔有一首诗《巴黎的梦》:
我是仙境的建筑师 ,
随心所欲 , 命令海洋
驯服地流进隧道里 ,
那隧道由宝石嵌镶;
一切 , 甚至黑的色调 ,
都被擦亮 , 明净如虹 ,
而液体将它的荣耀
嵌入结晶的光线中 。
天上没有一颗星星 ,
甚至没有一线残阳 ,
为了照亮这片奇景 ,
全凭自己闪闪发光!
在这些奇迹的上面 , 翱翔着
(可怖的新奇!不可耳闻 , 只能眼见!)
一片沉寂 , 无终无始 。
在波德莱尔的笔下 , 巴黎也是一座梦一样的水晶之城 , 燃亮火花、充满隐秘 , 既是明亮的 , 又是晦暗的 , 既可怕又神圣 , 倾泻着罪恶和善举 , 播种着灾祸和欢欣 。 它阴暗、邪魅 , 让人恐惧;它又艳丽、纯粹 , 让人痴迷 。 波德莱尔式巴黎之梦则更像一种寻找自我的可能性:在向上的意愿和堕落的快乐之间的对立和冲突 , 在通天塔和深渊之间的穿越与环顾 。 可惜上升总是短暂的 , 而借助重力的下落却是永无止境的 , 波德莱尔写道:“举目望日而跌入深渊 。 /但声音却安慰我说:‘请留住你的梦:/聪明人的梦哪里有疯子的梦美丽!’”(《声音》)
走笔至此 , 我好像突然懂得了芥川龙之介那句话 。 日本作家芥川龙之介曾说:“人生还不如波德莱尔的一行诗” 。 波德莱尔为摆脱精神上和肉体上的痛苦而终于失败却又败而不馁所走过的曲折道路 , 全都印在他的一行行诗中 。 这条道路不是在阳光灿烂的大平原上展开的 , 而是蜿蜒在阳光和乌云、光明和黑暗、上升和下降的不断对立和冲突之中 。 就如转动的水晶嵌在夜的心脏 , 如墨的黑幕上 , 折射着璀璨的光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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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恶之花》中的世界 , 不仅仅是一个丑恶、冰冷、污秽、黑暗的世界 , 它还有一个相对立的世界 , 一个美好、光明、纯净、温润的世界 。 那里有深邃的高空 , 那里有“纯洁神圣的酒浆” , “啜饮弥漫澄宇的光明的火”(《高翔远举》) , 那里有“一片幸福的海岸在眼前展开 , 那里浸透着火热的纯粹阳光 。 一个慵懒的岛屿为自然慨赏”(《异域的芳香》) , 那里有“由金属、大理石/和水构成的醉人单调”(《巴黎的梦》) , 那是“没有遮掩的岁月” , “那时候男人和女人敏捷灵活 , 既无忧愁 , 也无虚假 , 尽情享乐”(《我爱回忆那没有遮掩的岁月》)……归根结底 , 那是“未知世界之底” , 那是个梦境般虚无缥缈的所在 , 却正是诗人向往和追求的地方 , 并不知道那个地方在哪里 , 诗人只是希望离开他生活的这个混浊世界 , 沿着梦的道路上升到达另一个宇宙 。
如何真正读懂这个比喻——梦“如水晶一样完美无瑕” , 在梦和水晶之间 , 怎样找到更紧密的联系?不知道水晶是否有传说中的神秘魔力——看见过去和预测未来 , 但至少这是肯定的:它让我们看到了另一个世界!理解一个比喻要多少年 , 要经历多少风雨、多少事 , 要遇见南来北往多少人 , 要穿过东奔西走多少城?告诉我 , 如何遇见每一个夜晚深处睡着的水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