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之楚人

作者:黎荔
南方之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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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之楚人】读《诗经》 , 最大的感受就是平和安静 。 《诗经》中很少以个体向命运宣战的英雄 , 也很少使人锥心刺骨、跌宕波折的悲剧 , 因为《诗经》的背景是农业社会 , 农业追求稳定恒常、安土重迁 。 农业其实是不需要太多冒险的 , 只需要耐心 , 需要一种对土地的信赖 , 需要对季节转换的细致感受 。 谷粒生壳 , 逐渐坚强 , 杂草丛生 , 害虫爬飞 , 春种一粒粟 , 秋收万颗子 , 需要的是眼光、汗水和沉默 。 四方的星光下 , 种植的大地上 , 人的爱恨生死 , 就像土地和季节 , 春去秋来 , 寒来暑去 , 一阳来复 , 天长地久 。 农业文明中的男女 , 无名无姓 , 田陌水边 , 平凡安分 。 他们劳动、战争、婚嫁或者宴乐 , 他们采摘、捕鱼、凿井、耕作 , 他们的生活很少有特别奇险的起伏 , 自然也不会有巨大的悲剧和失落 。 他们平凡而笃定的活着 , 好像巨幅山水画中的小小人物 , 在辽阔天地之间 , 因为距离远 , 人极为渺小 , 人隐没在莽莽大地之上 , 悠悠天空之下 , 没有具体面目 , 看不清楚是喜是悲 。 人自足圆满在生活之中 , 人的喜悦与人的哀伤都如同自然 , 如同春天的杨柳 , 也如同秋日的雨雪 , 即使喜悦与哀伤都不极端 。 只有日复一日季节循环中对自然的信赖 , 只有日复一日站立在大地上的笃定与敦厚 。
读《离骚》 , 最大的感受就是激烈梦幻 。 中国长江流域的古代三大文明 , 是长江下游的吴越文化、长江中游的楚文化以及长江上游的巴蜀文化 。 我觉得其中的楚文化最为大气 , 最为辽阔 。 这一区域产出的人才都有一种非常硬朗强健的风格 , 从卞和 , 伍子胥 , 屈原 , 都是楚文化刚烈到极致的表现 。 楚人强悍 , 刚毅 , 不屈不挠 , 坚持原则 , 浪漫执念 , 既不像巴蜀人那样悠闲、怡然自得 , 也没有吴越人那么谦谦君子 。 楚人的这一份执着 , 薪火传承 , 一代又一代 , 流传至今 。 这种血液 , 这种生命的印记 , 是无法改变的 。 现代楚人毛泽东 , 曾经非常浪漫主义地说“遍地英雄下夕烟” , 在他的眼中 , 他所见到的人都是英雄 。 因为在中国南方楚文化中 , 出现了较多的个人 , 独立性的自我 , 出走式的流浪冒险与搏斗 。 所以一部《离骚》充满了人 , 独立性的和自由性的人 。 南方的楚文化在某种程度上挣脱了农业的拘束 , 有了冒险 , 有了流浪 , 有了激烈的热情 , 也有了绝望的哀歌 , 向命运挑战 , 或负气自我放逐 , 有了自我存在的自信与骄傲 。 在温暖而富裕的南方 , 在宛转的江流之间 , 人可以如此顾盼 , 也可以如此耽溺青春华美 , 如此感伤萎绝老去 , 其放任激烈 , 呼天抢地式的震怒和剧痛 , 根本无法用四平八稳的节奏句法来表达 , 只有《离骚》那样绵长曲折、一唱三叹、变化陆离、不受拘束的“骚体” , 才可以一泄起伏回宕的奔涌情感 。
南方之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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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文化 , 因楚人、楚国而得名 , 是形成于周代的一种地域文化 。 初成于江汉地区的苗蛮之地 , 糅合了东方文化和荆蛮文化 。 《史记·楚世家》记:“熊渠曰:‘我 , 蛮夷也 , 不与中国之号谥’” 。 正是由于楚人长期处于非夷非夏、亦夷亦夏的特殊地位 , 才使楚人的民族偏见比较淡薄 , 与其它民族和睦相处共融 , 在文化上兼收并蓄 。
记得读《史记》有一处特别好玩 。 《史记·楚世家》记载:三十五年 , 楚伐随 。 随曰:“我无罪 。 ”楚曰:“我蛮夷也 。 ”自古以来 , 南方人做事 , 就是比较简单直接粗暴 。 所谓的有蛮夷之风 。 百折不回、坚韧不拔、执著进取的精神 , 融入了楚民族的血液之中 , 成为楚人自强不息、问鼎中原的强大动力 。 楚人确信自己是日神的远裔、火神的嫡嗣 , 因而形成了独特的风尚——尚赤 , 尚东 , 尚左 。 因为祝融来自日出的东方 , 正是由于日、火均为红色 , 富有激情和生命力 , 所以楚人尊红为贵 , 形成尚赤的风尚 , 以致有人把楚文明称之为“红色文明”——本朝的红色文化也是由现代楚人所点燃的 。
当年 , 楚人的鹿角立鹤无法抵挡秦国的金戈铁马 , 最终产生了灭国的悲剧 。 “宁为玉碎 , 不为瓦全”的抗争之下 , 直至最后 , 楚被秦亡 , 楚人仍顽强地发出“楚虽三户 , 亡秦必楚”的悲壮誓言 。 后来果然应验 , 陈胜、吴广起义 , 项羽、刘邦反秦 , 既是楚人对秦人的强力回应 , 也是这个自尊心极强、知耻而后勇的族群亡羊补牢后的自我救赎 。 2200多年前 , 秦朝在楚人的赤帜当中灰飞烟灭 。 100年前 , 清朝在武昌首义的枪声过后土崩瓦解 。 在历史舞台上 , 我国第一个王朝与最后一个王朝的谢幕虽各不相同 , 但都是由楚裔为其敲响的丧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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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个这样的故事:楚王在云梦泽打猎 , 不小心把自己心爱的弓丢失了 。 侍从们要循原路寻找 。 楚王说:“算了吧 , 不必找了 。 楚人失之 , 楚人得之 。 到不了别处的 。 ”孔子听说此事 , 评论说:“这话去掉‘楚’字甚好 , 不妨为:‘人失之 , 人得之 。 ’”老子说:“再去掉“人”字更好 , 那样就是‘失之 , 得之’更符合天道 。 ”在这个故事中 , 我且不去评价孔子的天下仁政 , 老子的自然哲学 , 但看这位大气的楚王 , 我发现把这位国王替换不了 , 只有楚王才能担当 。 这个故事在两方面显示楚王宽广的胸襟:一方面 , 楚王不介意失去弓 , 愿意让另一个楚国人得弓;另一方面 , 他虽是君王 , 却不介意让一个臣民得弓 , 视君王与臣民都是平等的“楚人” 。 他的族群意识非常强烈 , 孔子认为可以把“楚”字去掉 , 大同社会 , 四海一家 , 但如此就不再有民族国家认同了 , 所以楚王执政为楚 , 惠泽楚人 , 有强烈的江山意识 , 有“愿分我羹”的骄傲与自信 , 确实是一代奔轶绝尘的楚王 , 在他身上张扬着楚人的民族魂魄 。
明代公安才子袁宏道 , 写过一首诗 , 叫《怀龙湖》 , 是麻城的那个龙湖 , 也叫龙潭 , 代指住在那里的异端思想家李贽 , 其中有一句 , 叫做“老子本将龙作性 , 楚人元以凤为歌” 。 凤是楚人的图腾 , 它标志着一种反抗的精神 , 一种独立的人格 。 楚文化之精神 , 始于楚之先民 , 纵贯800年楚史 , 沾溉后世无限 。 在南方各民族的融合中 , 也许我身上也流淌着楚裔之血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