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小唐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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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割稻
一九九四的夏天，是个寻常又寻常的季节 。那时的宇宙星空与今日无异，无论刮风下雨，太阳每天都会照常升起 。只不过对于10岁的小月来说，那时的太阳好像总是挂在杨坊桥的上空，照耀着家乡这片她目之能及的小天地 。至于太阳普照寰宇的第一等博爱，她是无暇体会的 。就好比一个襁褓中的孩子，只认得母亲是自己一人的母亲，至于母亲同时还是其他众兄弟姐妹们的母亲，这是超出她的认知的 。杨坊，濂江河畔这片四方穹顶，便是儿时的小月的整个世界 。
太阳的热能是一年四季不变的，然而春夏秋冬的景致却各不相同 。这年夏天的某个下午，泛着冷冷白光的太阳丝毫看不出冒着热气，反倒是桥下同样泛着白光的溪水，让人仿佛看见电阻丝燃烧般蒸腾的雾气 。炙热的空气里感觉不到一丝风吹过的气息 。站在杨坊桥上向下望去，濂江两垌的水稻已经成熟，远远看去像极了曝光过度的金色地毯 。河的右岸上，棵棵高大的榉树像排着长队站立着的一个个无精打采的士兵 。离榉树不远处的一块稻田里，隐约能看见两个缓缓移动着的小点点，那便是10岁的小月和13岁的大姐 。
那是小月长那么大第一次割稻子 。她和大姐脚下踩着的是妈妈花了300斤谷子租来的邻村一户人家的稻田 。这片稻田将近一亩，分成一大一小两坵，大的呈较规整的长方形状，小的似不规则的圆形 。虽带点沙质土壤不甚肥沃，但因是在河岸上边，灌溉方便，妈妈便租了来耕种，收了稻子好增加点孩子们上学的“抵钱” 。
那年小月家里刚刚借私人高利贷买了一辆手扶拖拉机，爸妈每天忙着去玉石岩附近的采石场拉碎石，为了少交七块钱的税，他们不惜半夜加班多运一车去工地 。割稻子的任务便落到她和姐姐的肩上 。为了不耽误把稻子割下来第二天脱粒，小姐俩下午两点多钟便来到了田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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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说是第一次割稻子，但对小月来说并不陌生，此前她已多次在田埂上玩耍时观察过大人们割稻子的样子：两脚站定与肩同宽，弯腰与地平行，张大左手拢住三两颗禾苗的底部，在离拇指与无名指张开的指距高处，右手握住镰刀顺势用力割断禾苗 。大人们手长脚长，“嗖嗖嗖”，镰刀起禾苗落，一趟能割五六行，前脚似刚落地，后脚又撵上了，活像在弹奏着无声的进行曲 。
可是那时候的小月呢，纤细的身子小小的四肢，走下田里，禾苗就挨到了下巴边，割起稻子来一趟只能割三行，一刀只能割倒一颗禾苗，速度慢得实在有点可怜 。她和姐姐戴着草帽，猫腰在密不透风的稻田里，不一会汗水便迷了双眼 。抬眼望去，要割到稻田对面的岸上，真有点遥不可及 。
“妹妹，坚持！等我们割到田对岸，便到河水里去泡一泡，那廉江水清凉无比 。”走在前头的姐姐回过头来给小月打气 。
“好，还得站到榉树的树荫下去泡，那才凉快呢！”小月索性把草帽也摘了，任太阳晒着她稚嫩的小脸 。小姐俩互相打着气，一米，两米，三米，五分钟，十分钟，十五分钟，她们在心里默念着，像两个小蜗牛赛跑似得在田里慢慢行进 。大约二十分钟的样子，第一趟禾终于割到了田对岸 。
“泡水去咯！”小月欢呼着 。她和姐姐几乎同时把镰刀扔在了田里，撒开脚丫往河里跑去 。
濂江河的水真凉啊！她和姐姐赖在榉树下，双脚泡在小河里，小月弯下腰把脸贴到水面上，清凉顿时传到了心窝里 。俩人都闭上眼睛不说话，她们要把这清凉牢牢地记在心里，好积蓄重新回到田里的勇气 。不一会，她们又把卷起的裤腿和衫袖放下来，用水打湿，然后飞快地向田里跑去 。
一排排水稻在姐妹俩割一趟禾、泡一下水的交替中静静地倒下 。待太阳从杨坊桥的上空渐渐西斜时，稻田里也陆续出现了大人们出工的身影 。
“看啊，那两姐妹真能干，早早就割下了这么大片稻子 。”
“嘿哟，这么毒的日头也不怕 。”
姐俩听到大人们的赞叹，这才回过头去看割下的稻子 。呀，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大的这坵稻田已经割得超过了一半 。“待明天早晨，妈妈一个人割稻子时，就能追上我们打禾的速度了 。”小月看着地上整齐躺着的稻穗，嘴角轻轻地上扬着 。这时一阵朗朗的清风吹过稻田，傍晚的夕阳也温柔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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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打禾
天刚蒙蒙亮，小月便跟着爸妈一起收拾家什头，准备出门打禾去了（扬稻谷） 。爸妈一前一后抬起昨夜新点了机油的打谷机 。爸爸健硕的身躯扛起机头，笨重的机子顿时看起来轻盈了几分 。妈妈的头部钻进了拖斗里，后半截拖斗的重量全压在颈脖上，她只能低头看着自己的脚趾头走路 。姐姐则是整个身子钻在了打谷机的分体式木斗篷里，缩着脖子咬着牙，踉踉跄跄地走着 。小月一手端着装筲箕，一手提着机油，跟在妈妈身后 。
虽是在黑暗里前行，小月的心里还是充满了一家人共同劳作的甜蜜 。依稀记得六岁那年，爸爸去了隔壁定南县的岿美山钨矿搞副业，夏天“双抢”时家里只有妈妈一个劳动力，抬打谷机都要求别人搭手 。
有一天，六岁的小月背着两岁的小妹来到田里，看见妈妈一个人要踩打谷机还要“捞禾”（即把割下的稻子捞起，送到打谷机前脱粒），遂背着妹妹跳进了田里，卖力地帮妈妈打起了下手 。看见田里几个大点的女学生在拾稻穗，她还开动小脑筋，请来小姐姐们一起帮忙，报酬是给每人一整捆稻谷 。那是小月人生第一次下田，此后每年收稻子时妈妈都几乎要跟亲戚朋友们提起，仿佛那时候的小月真真成了家里的劳动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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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过弯弯窄窄的田埂，趟过濂江河，便到了租种的稻田里 。一家人开始默契地分工干活：妈妈继续昨日姐妹俩未割完的稻谷，爸爸一人踩打谷机，姐姐和小月负责捞禾 。待谷子快满仓时，妈妈还要停下来，负责给谷子“打酿”（去除夹杂在谷子里的稻草）、装袋，打完包还得和爸爸合力拖动打谷机到最近的稻穗里，才又倒回去继续割禾 。姐姐虽比小月高一点，但身子弱小，捞起禾没多大耐力，每走几趟，她就眼巴巴地看着小月，像是在问：“有没有那么快停下来休息？”
尽管一家人最早出工，但这几个劳动力对繁重的打禾工作来说，是远远不够的 。光这一亩租来的地，小月家就得分两次收，全家三处地方的稻田，全部收回来，得个把星期 。那时她是多羡慕村里其他换工收稻子的人家啊！
那些人家尽管慢慢悠悠吃了早饭再上工 。一到田里，十三、四个人的阵仗散开了一地，三四个妇女为一队割禾，剩下的统统打禾扬稻子 。健壮的大汉们轮番上阵，合力把打谷机踩得震天响，半大孩子们则一长溜排开，接龙传稻穗，两支队伍暗暗较劲，割禾的和打禾比速度，领先的便大声地朝对方喊好“北”（即：差劲） 。
换工收稻子真是速战速决，几乎一天就能把自家的稻子收完 。收完自家稻子再去别家帮忙，对不用承担主要家庭责任的孩子来说，即便很累，那也是一场欢乐的集体游戏 。而且，换工收稻子，晌午每家都会“送茶水”，香花生、炒烫皮在田间地头吃起来是那样津津有味，那迷人的在井水泡了一夜的大西瓜，咬上一口，又甜又脆，简直美味无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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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有趣的是，收完稻子孩子们还可以结伴到河里去“搞冷水”（游泳） 。女孩子们在浅水处搓洗衣服上的泥浆，男孩们则自由地在河里翻滚 。那时总会有调皮捣蛋鬼像小泥鳅一样溜过来，冷不丁朝哪个女孩泼几泼水，引得女孩子胡乱泼回去，嘴里一边嗔怒地喊着：短命崽，哪个短命崽？小男孩呢，早已像小鱼儿一样游到了河中心……
【雪的散文（现代散文）】想到换工的快乐，小月情不自禁低声傻笑 。然而她清楚地知道，要想爸妈请村里人来换工收稻子，那几乎是不可能的 。若换了工来，便要招待人吃饭，不但得留妈妈在家做饭，还得抽几天时间去还工，耽误拉石头送工地赚钱，那还不如自家人慢慢收，来的更自由 。小月只能接受现实，年复一年老老实实地捞禾，直到高中毕业，每年两季收稻子时，捞禾都成了她的固定专利之一 。
还记得高二暑假那年，为了备战高考，学校统一组织补课 。小月每天都要往返十里走路上学和回家 。赶上收早稻，她头天下午放了学回家割稻，次日天不亮又出去捞禾，每天上学都心神不定 。早晨上学时间赶，最迟捞禾到七点便得上岸，回家还要洗澡换衣服 。大约到了六点半时，小月便开始在心里酝酿着跟爸爸开口，但无数次话都到了喉咙头，就是张不开嘴，直到最后一两分钟时，才涨红着脸低声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爸，我该去上学了 。”爸爸绷着脸、面无表情，听见了也装作没听见 。待又多捞了几转，复又低头轻声说一遍 。爸爸还是不吭声，在拖斗后“打酿”的妈妈轻轻地朝小月使眼色，示意她走 。小月只得屏住呼吸，双脚轻轻抬起，慢慢往岸上移去 。待确定爸爸未出声喊“回来”，才在田埂上走得飞快，逃也似得往家里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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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稻殇
种田的隐痛，对小月来说，大概是一辈子也不会消逝的 。
还是10岁那年的春天，秧苗移植到田里长了个把月，该追肥了 。为了使禾苗长得更壮实，追了肥要下到田里，用手或特制的木耙子给禾苗松根，小月家乡的土话叫“拉田” 。
一天清晨，爸爸叫小月去把家里“旱背”（也是杨坊桥下，在廉江左岸那片区域）那处的稻田放了水，早饭过后妈妈好下了肥和他去走拖拉机 。小月第一次做这件事，不知道田切口该开多大才合适 。待吃过早饭，爸爸挑了肥料来到田里，看到切口未全部打开，田里的水还是满满的，顿时火冒三丈 。
一家人在岸上又等水放了半个小时，还是太满了一点 。（其实，那坵田原本就紧挨着旱河，春天雨水多，也可能河里有暗口，会漏水进稻田导致一直放不干）妈妈勉强把肥料下下去 。小月卷了裤腿，弯腰开始“拉田” 。不料爸爸在岸上操起扁担拦腰朝小月打来，小月顿时躺倒在田里 。妈妈扔了肥料，呼天抢地来扶小月，嘴里不停地骂着：伤鬼，天杀的死伤鬼！（土话，骂脾气极差人的话）
棍子朝小月打下去的那瞬间，小月眼前的世界顿时漆黑一片 。待妈妈把她从田里扶起，走上了岸，她才感到右半边腰直往下沉 。田里的邻居们都在小声地指责着爸爸 。小月依偎着妈妈泪如雨下：“妈，长大了我死也不耕田！”
“旱背”的田是常年涝，而另一处“大坵”的田却经常缺水 。大坵田夹在几个村子中间，靠引上游山塘的水灌溉，流到小月家村子那片稻田，不是经常半道被截就是流水细得可怜 。一到旱年雨水少，村里家家户户都要放夜水，那时几条水圳的手电筒都繁星似得彻夜亮着 。村人为争水，吵口打架的事时有发生 。有一家原本和睦的两兄弟，为了争水，竟反目成仇，弟弟在田里操起锄头把哥哥打得头破血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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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一天早晨，小月在厨房煮着饭，隐约听见大坵田方向传来吵架声 。“像是妈妈的声音！”她赶忙爬到家里晒坪的矮墙上看，果然是妈妈和隔壁田里的人家在吵架 。小月打了赤脚一路跑到田里，看见妈妈和一个胖村妇在争水吵架 。胖村妇家的田在上面，小月家引水得经过她家水沟 。妈妈说，家里的田干得起了裂，她放了大半夜的水，都还没流到一半，胖村妇家田里却还有水，她不该这么自私“短”（截）了人家的水 。那村妇才不管，非要她家的水分得更多，不然就把水路塞了 。
妈妈气不过，就和她吵了起来，那胖村妇就撒起泼来，平日仗着生了两个男孩，老公又会赚钱，她本就在村里四处横行，这回吵架更是肆无忌惮，手指不停地对着妈妈指指点点，还骂她是绝户 。小月见妈被欺负，伸手欲去拗那人的手指，胖村妇一巴掌扇在小月脸上，妈妈便和她互掐了起来，两人都揪着对方的头发不放，直到其他人前来劝架才松了手 。
那次以后，活泼开朗的小月开始变得寡语少言，她把心里对耕田的恨，一股脑撒到了书本上，她发誓长大后要离开那里，带母亲到城市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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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稻香
在小月的记忆里，耕田也不全是苦涩的记忆，待黄灿灿的谷子收回家，小山似得堆满了隔壁房间的角落，爸爸紧绷的脸上便会露出少有的笑容 。
夏天收了稻子头一件事不是进粮仓，而是交公购粮 。谷子晒干没几天，村干部们就会很及时地踏进家门，其中一人手里拿了一沓票据，沾了口水“刷刷刷”地翻到小月家的户头，再从衬衫口袋里取出别着的圆珠笔，颇有耐心地指给爸妈看要交多少斤粮 。爸妈同时把头倾向票据前，假装看懂了，又客气地朝村干部点头认账 。过不了两天他们便会用麻袋装了满满两包谷子，送到五里山的公家粮仓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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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不清是几岁的时候，小月坐在从别人家借的双轮车上，随妈妈去交过一次公购粮 。她头一次见到了传说中的五里山粮仓，收储的仓库大得几乎看不到边 。交粮的农户排着长队，按顺序把粮抬到砝码称上过磅，收粮的一个公家人便拿了个长长的铁槽逐个刺进麻袋里，看谷子够不够饱满，达不到标准的要退回去 。粮食有多的当场折合成钱找给农户 。小月记得那次收粮的人找了钱给家里，回家路上妈妈带她进了城，在中山街大榕树下的一家名小吃店，她吃到了人生第一碗汤汁浓郁的龙南浇粉 。
交了公购粮后，剩下的粮食便可以踏踏实实地搬进粮仓了 。小月家里打了两口谷仓，大的能装两千斤，小的一千斤 。暑假的早稻放爷爷屋子阁楼上的小谷仓，晚稻放在自家堂屋阁楼的大仓里 。
吊谷子时，妈妈两脚跨在阁楼的楼板上，从上面放下粗粗的麻绳，小月扯了麻绳，在装满了谷子的箩筐上打好结连接后，妈妈双手使足了力气交替抓着麻绳往上吊，小月便拿了扁担用力在箩筐底下顶 。谷子倒进粮仓后，要在半腰和谷面上撒上一层防虫的谷虫净，再盖上厚实的仓盖 。
仓盖还有个好处，家里来了客或村子里有人来搭铺，不够床使时，便在仓盖上铺上席子，冬天垫个棉被就成了一个临时的床铺 。小月记得小时候，村里最漂亮的燕子姐经常隔三差五来家里搭铺，她和姐姐睡在谷仓上，叽叽喳喳聊到大半夜，第二天起来楼板上留下一大堆花生壳 。
堂屋阁楼的大仓有半截是不放谷子的，小月知道那里藏着许多秘密 。花生，黄豆，红薯粉等农副产品都统统收纳在那里 。待到快过年时，妈妈又把谷子、花生、黄豆从仓里舀出，变幻出甜糯的米酒，香酥的米果、炒花生、烫皮，豆香浓郁的年豆腐……那时候，姐妹们每人得到一个红黄相间的小竹篮，排了队提溜着爬上楼装年货吃，妈妈说，“楼”开趾（楼梯）都会被踏枯 。
大二那年，大坵田水源干涸不能再种水稻，“旱背”的涝田也被征迁，小月一家人种田的命运提前结束 。出嫁数年后，老家的房子也被征迁，爸妈随小月搬进了城里 。她未曾想到，生活一得到喘息，种田的隐痛，竟化作了回忆的甜蜜 。年前，小月独自一人回到老杨坊桥，昔日无垠的稻田已化作了林立高楼，濂江两岸霓虹闪烁，宽阔的新桥上人潮熙攘，只有古老的杨坊桥和静静的廉江水还记得儿时那悠悠的稻香……
（部分插图来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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