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川乡土故事(拜把兄弟)

文/情感学院院长
全文共4187字


青川乡土故事(拜把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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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父亲话少,人也腼腆 。除了在嘟囔锅头上面话稍微多一些,平日里他是很少费口舌讲话的 。也正因如此,父亲在村子里的朋友并不多 。
在村里为数不多的朋友里,革叔算是父亲顶要好的一个 。革叔和父亲一样,也是一个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来的“没嘴葫芦”,他比父亲要年轻两岁,68年生人——革叔出生时,和其他地方一样,鲁西南大地也在如火如荼地开展着“大革命” 。革叔的父亲受其感召,孩子还蒙在媳妇儿肚皮里,他就高举着红本本满脸得意给孩子取名为“牛文革” 。
这是一个风光无限的名字 。听革叔父亲讲,在给襁褓里的孩子上名字时,镇上负责接待的一位小年轻一听到“牛文革”三个字脸上顿时堆满了微笑,他捏着孩子的鼻头猛劲儿夸“有福相”、“将来保准大有作为”;夸完之后,他还不无得意地把自己胳膊上睡觉都舍不得摘下来的红袖章朝孩子脸前晃了两眼,见孩子翕动着嘴巴把手往红袖章上够,那年轻人笑得更厉害了 。
那天,直到把牛家那本破旧的户口簿子交回到革叔父亲手上,年轻人嘴上还不住说着这孩子将来定会闯出一片天之类的话来 。革叔的父亲不太明白年轻人一直傻乐的原因,可听到那人爱怜地(这是革叔父亲的错觉)机关枪似的夸赞自家孩子,他自然得哈腰陪笑不住地回应“借您好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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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
可革叔并没有借到那位年轻人的“好话”——更准确地说,“能闯出一片天”这句好话,革叔只借到了一半,他是出去闯了,可并没有闯出来一片天 。
听我的父亲说,革叔年轻时当真是走过南闯过北 。他在宁波一家造船厂里给新造的渔船刷过油漆,也在齐齐哈尔千亩地连成片的苞米地里掰过苞米;甚至,他还在乌鲁木齐跟着一大群河南娘们儿站在总也望不到尽头的棉花地里拾过棉花 。
等稍微有了些积蓄,革叔回到老家赁了辆卡车开始跑货运 。蒜薹、小麦、玉米、棉花、高粱......只要是贩到金乡的市场上有利可赚,他都愿意跑 。那几年,眼看着革叔的日子是越过越红火,可不承想,一场不期而至的车祸却将他的家底都搭了进去 。
那是一个启明星无比亮堂的清早,因为心急赶路去金乡送货,革叔的卡车在国道上一不小心撞翻了一辆三轮车 。那辆三轮车车斗子里挤满了前往大蒜市场找零工干的男女老少,伴着一阵比杀猪宰羊还要凄惨的哀叫,满车人都跟着三轮车栽进了国道旁的深坑里 。
因为抢救及时,没有人丧命,可瘸腿断胳膊的却有好几位,家属前前后后闹腾了大半年,革叔的家底也就渐渐兑空了 。那一年,革叔四十八岁,也算是应了村里老人一直笃信的“本命年犯太岁”的古老预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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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车祸之后,革叔着实消沉了好几个月 。那段时间,他整日憋在家里不出门不说,还隔三差五用廉价的劣质烧酒把自己灌得酩酊大醉 。
因为生性不怎么爱讲话,喝醉酒之后他嘴里的话更少了,除了偶尔冲着国道的方向扬起胳膊骂骂咧咧几嘴“老天爷没睁眼”之类的胡话外,街坊们再没有听到过他说什么话 。
好端端的一个汉子堕落成这般模样着实惹人心疼,在革叔借酒消愁的日子里,许多街坊陆续上门劝导,可对一个喝得不省人事的人讲“看开点”、“人生当自强”等大道理无异于对牛弹琴 。捧着一颗热心往牛家跑了几趟,瞅着革叔没什么起色,大伙儿的心慢慢也就冷了 。心一冷,街坊们的腿脚也就不再那么勤快了 。
可不管革叔多么不给好脸色,父亲依旧三天两头往他家跑,不仅往他家跑,甚至怀里还经常揣着白酒和花生米 。披着月色回来时,父亲往往浑身也散发着浓烈的酒气,走路更是踉踉跄跄得宛如踩在棉花堆里,一看就知道他在革叔家没少往肚皮里“灌黄汤”!
父亲去革叔家的原因,我和母亲是知道的——革叔是父亲的拜把子兄弟,望着好兄弟如此愁闷而嘴上又不知道该如何劝导,他只能将自己所有的关切和心意寄托在一盏盏白酒里以及一次次举到眉眼附近的碰杯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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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
父亲和革叔旧日的交情,打我记事儿起,父亲就老爱在饭桌上讲 。那些故事,我都已经倒背如流了,可父亲依旧喜欢像说新故事一样把那些陈年往事一字不换地向我和母亲讲述一遍又一遍 。
讲完之后,他老不忘边用筷子根敲打桌沿儿边嘱咐我一嘴,“恁革叔是个有情义的人,咱可不能忘了他的恩情!”桌沿儿敲得次数多了,父亲的这句话也就渐渐敲进了我的心里 。
革叔对我家的确是有着大恩情,这份恩情不是因为具体哪一件事,而是由许许多多或大或小或记得清或记不太清的事情积攒而成的 。
恩情的起点——据父亲掰着手指头算,大概得从他十三岁那年被革叔从村南的大河里救出来那次算起 。
烈日当头的盛夏,十来岁的孩子大都喜欢将身子泡在河水里 。村里的孩子人人都知道大河中间靠近拦河网的位置有个两米来深的大坑,可孩子们依旧喜欢在旁边游来游去 。
因为一时不慎,父亲失足踏进了那个大坑 。本来水性就不怎么好,再加上脚下突然探不到底,父亲一下子就慌了神 。人一慌,四肢就开始没节律地胡乱扑腾起来,可越扑腾人越往下沉,展眼嗓子眼儿里就呛进去了好几口河水 。
望着在河面上一上一下奋力求救的父亲,许多小伙伴当时吓软了腿 。幸亏那时革叔临危不乱,他一个猛子扎到父亲背后,用手揽着父亲的腰把他拽出深不见底的大坑 。
等父亲吐着酸水在浅水区站稳步子时,他的脸已经呛得比河岸边的高粱还要红了 。那天,虽说小伙伴们都盟誓说要将父亲溺水这件事当成秘密永不对外讲,可当父亲沾着满身的腥味回家时,他还是被祖父用柳条好生抽打了一顿 。
“家里的独苗要是有个好歹,我咋去地下交代!”这是祖父在打父亲时一直重复的话,似乎除了这句话,他再寻不出能够表达内心情绪的语句 。
打过父亲后,祖父把革叔请到了家里吃饭 。一向恪守老传统的祖父,那晚,不仅破格把革叔的座位安排在了首座,而且还不顾身份地站起来含着笑给他斟了一大杯茶 。
据父亲回忆说,当时革叔吓得半天都没敢动面前的茶杯,直到祖父把手里的酒盅推到革叔脸前,他才红着脸颤着手忙不迭地捧起自己的杯子 。
也就是那晚,父亲和革叔借着祖父的四君子酒磕头拜了把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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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父亲有了革叔这位异姓兄弟后,我家在一些事情上也就添了一位称心的帮手 。就拿90年家里给父亲盖新房这事来说,当时若不是大姑父和革叔里里外外帮衬着,那三间红砖瓦房就不会那么容易起来 。
房子完工后,大姑父瘦了十几斤,革叔的两个手掌上也磨出了许多大泡 。竣工宴上,祖父关切地问革叔手疼不疼,革叔挠着头皮憨厚地笑笑,“疼啥啊,压根儿就没留意!”
那天,祖父特意起身帮革叔斟满了一杯酒,碰杯时,革叔一直把手中的杯子往下落,可祖父还是执意将自己酒盅的杯口碰在了革叔杯子口以下 。这是一种无声的敬意,那杯酒——听父亲说,革叔仰起脖子当即一饮而尽 。
后来,革叔盖新房时,没用招呼父亲就跑过去帮忙了;几年后,革叔的妹妹出阁,她带过去的那六床绣着彩色鸳鸯的大红被子都是母亲帮着做的,从纺花到裁布再到绣图样,母亲一个人前前后后忙了个把月——也因为这事,父亲和革叔“把兄弟”的关系更密了 。
以上几件事,都是我在饭桌上听父亲讲来的,按着父亲的脾性和口才,我断定里面只有“偷工减料”的份儿而绝无“添油加醋”的可能 。
随着我慢慢长大,脑子也渐渐记事了 。在我模糊的童年印象里,革叔算是街坊里来我家跑得最勤的了,只要他来串门,我的祖父就比往日里多说上好多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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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6
01年,祖父罹患癌症走了 。当时,鲁西南一带还保留着靠人力报丧的传统——谁家若是有人走了,得差村里的壮劳力往亡者的亲朋故友家里递信儿 。
我家的亲戚比较多,除了远在济宁的二姑家外,最远的是住在五六十里外的舅爷爷家 。祖父亡故的噩耗,是通过电话报给二姑的;而舅爷爷家,循传统得派人专门跑一趟 。
可是,村子里除了我们一家外,谁也没去过我舅爷爷家 。当管事的把需要递信儿的地址一一摆给众人时,谁也不愿意领前往我舅爷爷家报丧的这份苦差 。
后来,还是革叔从人群里站了出来,他细细打听清楚村子的名称、方位、脚程以及我舅爷爷的名字后,就揣着两个馍馍出发了 。
天黑透好一阵子后,革叔才返回到我家 。他轻声告诉父亲说那里的亲戚已经得到准信儿了,出殡当天会派一桌人来送祖父最后一程 。父亲激动地伏在地上向革叔磕头表示感谢,革叔慌忙架住了父亲的臂膀,“都自家兄弟,用不着客套......”
那天,革叔冲着祖父的黑漆棺材重重叩了三记响头后就默默回家了 。守灵时,父亲告诉我,革叔本是不用叩头的,他没有认祖父当干佬,按乡下的规矩,鞠三个躬就算是尽到礼节了——这说明,当时革叔已经把祖父当成干佬一样看待了 。
出殡那天,管事的本没有安排革叔抬棺,可路祭仪式之后,革叔却主动找管事的领了杠夫的差事 。这件事,父亲起先不知道,直到杠夫们把祖父的棺材缓缓抬起,他才在拭泪时的余光里看到了拧着眉头两鬓暴出根根青色血管的革叔 。
丧礼之后,母亲将吃剩的鸡鸭鱼肉散给了众位街坊(这是王家庄一带的习俗),其中分给革叔家的那份斤两最重,这是父亲特意叮嘱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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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
后来的日子里,革叔对我家的恩情还有许多——比如,深夜里开着摩托车载父亲来学校里带我去看“耳朵病”;比如,我家漏雨时,他二话不说就搬来梯子攀上了屋顶;再比如,每年端午节,他都会笑呵呵地拎来一大包甜枣粽子(革叔的媳妇很会裹粽子)......桩桩件件,归拢起来比王家庄夏季的蛙鸣还要多,比齐齐哈尔冬季的雪花还要多 。
所以,当革叔因为那场车祸一蹶不振时,父亲的心里比谁都着急 。可笨嘴拙舌的他又不知道如何开导,只得将自己灌得同样稀烂以期能分摊革叔心头的愁闷和痛苦 。
也许是父亲的做法起了作用,在家里潦倒了大半年之后,革叔又重新站起来了 。虽然依旧没能“闯出一片天”,可日子却渐渐柳暗花明起来 。
前几天回老家,在当院里摔落生时,偶然间看到堂屋供桌下面放着一瓶四君子酒,我提议合黑儿把革叔请到家里来喝酒,父亲和母亲立马点头同意了 。
我跑去请革叔 。起先,革叔忸怩着怎么都不愿意去我家,说是太麻烦;后来还是父亲打电话给他说已经备好酒肴了,他这才答应下来 。
那晚,我和革叔喝光了一瓶白酒(父亲因为痛风的缘故,只浅酌了几小口) 。一大盆水煮花生见了底,革叔也打着饱嗝说该回家了 。
我把革叔搀到门口,革叔晃着身子不住地说这酒喝得痛快,父亲笑着问他醉没醉,他摆着手大着舌头说自己还在肚子里余下了二两的酒量——这是大话,我一松手,革叔的身子就不受控制地倚在了我家的大门上 。
父亲不放心,示意我和他一块儿将革叔扶回家去 。一路上,革叔嘴里的话说个不停,父亲呢,不管革叔的话说得有没有头绪,他都一一接着,外人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两人在平日里有多能说会道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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