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恋爱攻略的蛮荒时代
王子服呆住了 。
如中毒 , 如中蛊 , 如荒原上的一棵树猝然中了雷击 , 他形骸剧震 , 精魂飘散 。以这一刻为界 , 他此前的人生隐退入混沌的雾中 , 此后的人生在这春天的郊野上不知所措地明亮起来 。
耀眼生花 , 不可逼视 。
那持花女子又粲然一笑 , 掷花于郎前 , 飘飘散散袅袅地去了 。
王子服回到家 , 躺倒 , 把捡回来的花藏在枕头下 , 就开始生病 。
《聊斋》里的书生都喜欢生病 。孙子楚思慕阿宝而病 , 魂随之去;杨于畏苦思连锁月余 , 形之为销 。花姑难觅 , 安生沉疴垂死;连城已殒 , 乔生一恸而绝 。
更有甚者 , 杜丽娘因梦而痴 , 痴而病 , 病而死;《西厢记》十六折 , 张君瑞害相思病就足足害了四折 。神经如柳丝般细 , 性命似飞花样轻 , 他们的矫情在现代人看来简直是病态的 , 什么朱颜改 , 玉肌瘦 , 沈腰潘鬓暗消磨 , 我们一律称之为内分泌失调罢了 。
《聊斋》、《西厢》之类 , 固然是小说家言 , 或戏台上唱的 , 不能当作时代的镜子 , 至少也是块水面 , 影影绰绰地照见些古人的眉目 。彼时没有”泡学“ , 没有午夜电台和情感咨询 , 怀揣五字箴言的王婆又非随处可遇 。于是在小说和戏曲中——那是教化唯一默许的法外之地 , 他们缺乏技巧的情感在大地上纵横奔突 , 他们未经驯化的力量充满了洪荒感 , 粗野、质朴、滚烫 , 涛浪般一往无前 , 同时又是一触即碎的 。
【恋爱阶段(恋爱谈)】他们甚至大不去区分性和爱 , 两者是氤氲一气的 , 张生托红娘暗送音书 , 说道相思百般苦 , 求小娘子垂怜 。红娘道:”手指儿告退消乏(你自己撸一管吧)!”一语道破张公子的病根 。莺莺初次赴约 , 竟是带着枕衾来的 。王子服后来找到了婴宁 , 向她示爱 , 那句蹩脚的“夜共枕席耳”也就比“吴妈我想和你困觉”略文雅些 。书生小姐隔墙各念了二十个字 , 就定了一切:那是极端的含蓄和极端的放纵 。
仅从小说戏文中的表现来看 , 这些古人都不太会谈恋爱 , 尤其不会情绪管理 , 老是意见面就倾心 , 一倾心就相思 , 一相思就病 , 一病就奄奄一息 。好容易就见面了 , 没说几句话就共赴巫心:见不着就病死 , 死了就化成魂再来共赴巫山······他们究竟是脆弱之极还是彪悍之至?
现代人的恋爱则健康得多 , 不再动不动就断肠就销魂就此恨绵绵了 。小姐书生式的爱情是赌博 , 我们的恋爱则像投资 , 符合基本的商战法则 。我们清楚一见所钟的是脸 , 一往而深的是荷尔蒙 , 因此要谨慎入市 , 要知己知彼 , 要揣摩试探 , 不一上来就把对方捧得太高把自己贬到尘埃里 , 信息不能回得太快 , 对话不能每次都以自己开始又以自己终结 。更不能把心情的遥控器交到别人手里 , 那简直是递刀柄给对方然后自己在砧板上躺好 。一旦显露了“飞君不可”的意思 , 那无异于把自己变成货架上的薯片 , 只能眼巴巴盼着逼近的购物车和对方游移不定的眼神 。
失恋呢?男曰没什么是一顿烧烤解决不了的 , 女曰吃顿花甲米线就开心了 。我们相对于古人的一大进化 , 就是不再那么容易被某种情绪化杀死 。当然也有返祖现象 , 许多人都为爱生猛过 , 但只有生猛的时刻、生猛的阶段 , 不会一直生猛下去 , 像体内有了某种抗体 。充分地否定了爱情的唯一属性 , 这是文明发展史上的重大胜利 。过了这一关人类简直就彪悍无比 。
站在文明的高度上俯瞰 , 像王子服张君瑞们那样无由来的钟情 , 是让人惊骇的:你怎么就能从“临去秋波那一转”里看出她体内就有一朵和你契合的灵魂?还是涛句里那些花瓣、霜雪和白玉在蠢蠢欲动 , 怂恿你去找一个可供它们比喻的对象?那种孤注一掷的莽撞竟然充满了不可置疑的宿命感 , 如茨威格所说:“这样一头栽进了自己命运当中 。”想到我们的爱情是先满足了多少硬性条件、经过了多少轮可行性研究后才被批注释放的 , 再想想他的轻率、他的笃定 , 简直让人愤愤不平 。有各种技巧护体的爱情是安全的 , 可是爱情的本职似乎和危险更接近一些 。
注定的是 , 我们越来越不能理解牡丹亭畔、相国寺那些春水初波、花枝蔓发的情节 , 越来越不耐烦张生们萎蔫的病容和长夜里的辗转 。这似乎是一种物竞天择:那些敏感脆弱的玉人们都多愁多病的死去了 , 他们琉璃做的基因再历史的长河里碎成粉屑 。而没心没肺的我们 , 若无其事地活了下来 , 昂首阔步 , 并将没心没肺地进化下去 , 后世的专家们将无法理会断肠二字的含义 , 推测那是一种残酷的刑罚 , 或某种古老的烹饪手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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