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了|青未了丨风吹过檐头的青瓦


未了|青未了丨风吹过檐头的青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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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瓦,舒展着自由的弧度,透着岁月的沉淀,安卧在家家户户的屋顶上,俨然是村舍的一顶旧棉布帽子,也是乡村的一张张名片。鲁西北平原上,村落是绿色棋盘上一枚枚棋子,散布其间。远望去,绿树环抱着苍黄的茅屋,屋顶上嵌着风中颤抖的草棵,屋檐拉扯着摇曳的绿枣。那一片片青色的瓦,卑微地掩映在绿树和野草之间,呼吸着岁月的气息,伴着日月晨昏静静流转。
檐头的青瓦,带着历史的沧桑,风雨的痕迹,审视着一个家庭的遭际与变迁。
傍晚,屋前大槐树细碎的叶子在初冬的风里摇落殆尽。屋里,一盏昏黄的小煤油灯,灶前的烟火使人感觉到这个世间的温暖。母亲腆着肚子,努力弯下腰,一根一根禾秸填进灶堂,火舌舔着锅底。肚子疼,母亲感觉到孩子要临盆了,她扶住炕沿,使尽浑身力气。“哇——”从和暖的母体里突然摔在冰冷的泥土上,你是在哭诉这世间的冷酷吗?曾祖母在北屋里正洗脚,听到婴儿的哭声,慌慌张张,没来得及穿鞋子,三寸金莲,迤逦而来,水花四溅。“我的孩儿啊!”老祖母枯干的大手,从冰凉的地上捧起瘦小的婴儿,在她胸前的体温里,孩子突然找到了熟悉的温度,不哭了。这个孩子就是我,出生在上世纪七十年代初,一个初冬的夜晚。
农耕时节。母亲要出工了。孩子在土布袋里睡着了。那种从河滩上取来的白沙土,用筛子细细筛过,装进布袋里,把孩子腿和屁股裹进去,就是天然的纸尿裤。孩子醒了,哭了,一直哭。家里没有人。檐前的青瓦在听再看,嘶哑着喉咙,胀得绯红的小脸。一只麻雀飞过来,朝着窗内鸣叫。孩子好奇地盯着那鸟儿,还有斑驳的槐树叶子里漏出来的细碎阳光,咯咯笑了。
夏天的风雨肆虐,雨水泼洒在屋顶上,瓦咬着牙,对抗着,挨过一次又一次的侵袭。最初,父亲在外地工作,母亲和我住在老家的老房子里。房子实在是太苍老了,像风烛残年的曾祖母,一阵风就要把它吹倒了。在风雨的夜里,母亲敞开屋门,点着煤油灯,坐在堂前,不敢睡觉。瓦在电闪雷鸣的深夜,战战兢兢,它的呻吟淹没在巨大的雷声与呼啸的风雨声之中。胆颤心惊的母亲,泥塑一般坐着,摇曳的灯光,把她的身影放大,高大无比的黑影,像巨人一样支撑着飘摇的老屋。大雨的冲刷,老瓦来不及送走的雨水,渗透了屋脊,屋顶的水滴落。母亲用家里的盆盆罐罐接住,吃饭的碗也派上了。斗室之内四处叮咚作响,奏着一曲命运交响曲,点点滴滴消耗着母亲的心血。年轻的母亲,那一夜,白发慢慢爬上双鬓。用母爱支撑着,一个人默默地吞下这几乎挨不到天明的悲凉。如果瓦有知,有它的患难与共,母亲该有一点安慰吧。

未了|青未了丨风吹过檐头的青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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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屋在风雨里挺住了,摇摇欲坠的青瓦,又被一次又一次地修复。而曾祖母离世了。那个漆黑的夜晚,伸手不见五指。世界死一般的沉寂。五岁的我和六岁的堂哥站在院子里,一颗心顶在嗓子眼上,远远望着北屋,不敢走近一步,屋里一点动静都牵连着幼小的心脏。一盏昏暗的煤油灯,把晃动的人影映在屋墙上,鬼影一般阴森。影影绰绰,看到曾祖母被抬起来,放下去。老祖母死了,家人要在那个岑寂的初春的夜里,偷偷地把她埋葬在家族的墓地去。为了避免火化,入土为安,勤苦了一生的卑微女人,最后离开这个世界,连葬礼仪式也没有。
青瓦在屋顶与风成为敌手,无时无刻不在较量着,檐头战栗的几根野草就是明证。在春天里的瓦缝里,得了春雨的滋养,它们开始萌发,长到寸把长。出头的椽子先烂,迎风的草儿却要努力长起来。风每天吹着,想把它们连根拔起,瓦却紧紧把住它们的根须,加固了它们的根基。整整一个夏天,那些草在风里摇摆着,倒过来,又倒过去。暴雨,狂风,都奈何不了它。只有时间能摧垮它的柔韧,在深秋时节,枯草断裂,根须化为泥土,拥抱着那瓦。时间同样能摧毁坚硬,青瓦经历无数岁月的风吹日晒,慢慢磨损,残破。老房子颤颤巍巍,成了危房。不得不重修。老去的瓦不能再用了,新的烧瓦技术又烧不出青色的瓦,屋顶上就有了参差的红瓦。那厚重的青色,似乎只属于久远的历史。
年年岁岁,青瓦饱受烈日风雨的侵蚀,渐渐老去;春去秋来,母亲含辛茹苦,孩子慢慢长大。玩泥巴,跳房子,捡石子,丢沙包……有一项独特的运动——砸瓦。小伙伴们每人找来一块半截的青瓦,把边角磨整齐了。用石子在地上画一条线,把各自的瓦沿直线排一排站立,三五米外再画一条线。一人站在线外,用力掷出自己的瓦,力图砸倒那些瓦。砸倒一个,一阵欢呼声;接着砸,谁砸倒的多谁就是胜利者。这不仅要有臂力,还要求有准确度,要不断修正丟瓦的力度和角度。孩子们的心爱之物,往往是一块质地细腻、表面光滑、方正匀称的青瓦。我有一块瓦,有时装书包里,把母亲缝成的青棉布书包坠下去一大块。我后来把它藏在家门后,放学就跑回去拿。青瓦在孩子们的笑声里,损了边角,有时会崩裂,被扔进沟壑里。寻觅一块自己心仪的青瓦,一直是我不给他人言说的小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