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当斯密经济学|中国式金融监管“三人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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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亚当斯密经济学|中国式金融监管“三人谈”】· 全文共 7461 字，阅读时长约 19 分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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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晓春、刘胜军、张化桥 (从左到右) 【亚当斯密经济学推荐】张化桥，中国金融行业资深+犀利+个性张扬的观察家，脑子灵光，常有与众不同见解。 2009 年任瑞银投资银行中国区副总经理，他带领的团队在 2003 年被评为“亚洲最佳研究团队” ，张化桥也被誉为“中国第一分析师” 。他对格林柯尔和欧亚农业的质疑，令其声名鹊起。代表作《影子银行内幕》、《一个证券分析师的醒悟》。刘晓春，曾任中国农业银行香港分行总经理，浙商银行行长。刘胜军，独立经济学家，曾获《商业周刊》（中文版）2012年度人物、《 ***》2013中国青年经济学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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继 P2P 之后，金融主管部门再次出手，直指网络小贷公司。
2020 年 11 月 2 日，银保监会会同中国人民银行起草了《网络小额贷款业务管理暂行办法（征求意见稿）》（下称《办法》）。
****采访人员就此采访了上海新金融研究院副院长、原浙商银行行长刘晓春，国是金融改革研究院院长刘胜军，香港慢牛资本董事长张化桥，探讨网贷行业十余年来的起起落落。
“蚂蚁实际上是‘趴’在银行身上”****：我们银行业是否过度使用抵押方式？
刘晓春：所谓的当铺思想，就是指“抵押” 。银行是商业机构，资金来源于存款人，那它必须保证能够收回贷款（债权）。自人类社会有借贷行为以来，抵押都是最常用的回收贷款的方式，无非随着商业模式的变化，我们的融资方式有了一些变化（如网络），但它根本道理是一样的。互联网平台放贷给网店商户，商户需要缴纳保证金，保证金实际就是一种抵押，所以不存在所谓“当铺思维”的概念。
张化桥：蚂蚁放的是小额贷款，所以不需要抵押。但是现实中，有很多小贷公司是做大额放贷的，大额贷款你不抵押不是死定了吗？就好比一个裁缝拿着绣花针，质疑那些打铁的人为什么要拿那么粗的锤子，这种比较没有意义。银行确实有当铺思维，但这不仅仅发生在中国大陆，你到香港来要求大额贷款，如果没有抵押物根本就免谈，这是行业的通行做法，美国、德国也一样。
刘胜军：我们应该做一个区分，诸如数字化、大数据等等技术当然是好事，但不意味着所有的银行都必须数字化，也不意味着只有蚂蚁的数字化才叫数字化，而别人的都是“当铺” 。确实目前没有一家银行的技术实力达到蚂蚁的程度，但全行业都已经形成共识，大家需要数字化。
****：巴塞尔协议还能适应目前的金融环境吗？
刘晓春：巴塞尔协议是总结了银行发展史上的教训而得出的，核心是通过最低资本要求降低银行杠杆、防止信用风险。高杠杆并不是今天才产生的，历史上不少银行因此倒闭，这和企业有多伟大、领导者有多伟大全然无关。几年前的很多 P2P 企业就是因为杠杆过高、刹不住车，最终崩盘。
刘胜军：2008 年金融危机后，监管对银行的资本充足率提出了更高的要求，主要是针对银行的特殊性。在所有行业当中，银行业和其他所有的行业都不一样，因为银行有“维系”社会稳定的功能，这种特殊性要求政府在银行濒临危机的时候来拯救它，也就是“大而不倒”的概念。为了减少银行倒闭风险，巴塞尔协议就是让银行进行自我约束的规则，它是金融规律的体现。分页标题
张化桥：巴塞尔的核心是对银行资本金的要求。蚂蚁实际上是“趴”在银行身上（助贷模式）做业务，依附在某一个体系上，首先要有地方让你去“趴” ，实际上是银行承担了这部分的责任，也就是巴塞尔合规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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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金融是否没有系统性风险，而存在缺乏系统的风险？
刘晓春：这句话是错的。金融系统肯定存在，无非是这个系统够不够完善。美国的系统就和德国、日本不一样，英国的和美国的也是不一样的，所以不存在一个标准的金融系统。比如在中国香港也有财务公司、小贷公司，它们满足了市场上不同层次的需求，和银行并不形成直接竞争关系。
刘胜军：中国当然有系统，只是和其他国家的不一样，比如美国的金融系统是以资本市场为主导，而中国是以银行体系为主导。比如德国、日本和中国的银行业资产，占 GDP 的比重都远远超过美国，每个国家的金融体系都有它的特点。你说中国的金融体系有问题可以理解，比如说我们的银行占比太高，但没有系统或者系统性风险显然不正确。
“不看你的名字，只看你的本质”****：网贷平台是否弥补了市场空缺？
刘晓春：市场上的需求很多，首先要分清楚它是有效需求还是无效需求。
贷款爆雷大多是因为杠杆太高，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讲，说明借款人其实本就不配借款。就好像大量的学生因校园贷债台高筑，这不是有效的需求，即便这类需求是大量存在的。从商业的角度看确实能挣到钱，但从一个社会的长远角度来说，目前的个人信贷某种程度上是过头了，有可能会对今后这些借款者、对社会都产生不良的影响，这种需求不应该被满足。
刘胜军：网贷主要满足小微企业和个人信贷，中国的银行在这方面的缺失有制度性的原因。一方面是越来越多的创新企业、高科技企业，都是轻资产，传统银行很难去评估他们的风险，毕竟银行不是风险投资。像美国，银行融资只占到整个社会融资的 20%—30% ， 2/3 的融资都是通过资本市场，它不需要你有资产抵押、不考虑亏不亏损，所以美国并没有突出的融资难的问题。但中国 90% 的银行资源掌握在五大国有银行手里，它在分配资源的时候却又按照所有制分配，钱大部分流向了国企。这是我们以银行为主导的金融体制的天然缺陷，它只适合于大企业，不适合于中小微的企业，确实存在这样的问题，我们需要改变金融结构。
张化桥：P2P、小贷，的确满足了一部分人的需求，但是有的需求根本就不应该被满足。中小企业融资难的问题，其实很难解决，贷款有时反而加快了小微企业倒闭的速度，它好比酱油、味精，稍微加一点是好事，但不能作为主菜。世界范围内，一半以上的小微企业的寿命不超过五年。所以，借贷关系基本上就是相互伤害的关系。
****：网贷平台究竟属于互联网企业还是金融机构？为何始终争论不休？
刘晓春：从他们的业务模式看，它和传统的民间集资并没有不同。首先你的盈利模式还是靠的息差（利息），其次你想要扩大业务，就得加杠杆、鼓励人们超前消费，甚至是放高利贷，这和民间贷款也没有区别。
刘胜军：中国的整个金融监管理念过去是比较落后的。美国最早出现了 P2P ，但中国的 P2P 却爆雷不断，一个重要原因是早期的时候我们没有及时监管，因为中国的法律不知道怎么监管，也不知道谁该管。在美国，从 P2P 一开始出现， SEC（美国证监会）就把它管了起来，即便证券法中并没有写 P2P 几个字，但是它有一个“功能监管”的立法理念，也就是说不看你的名字，只看你的本质。但中国不一样，中国是只看你的名字，你叫银行就归银保监会，你叫券商就归证监会，出现了 P2P ，大家大眼瞪小眼，不知道该怎么管，这说明了整个立法和金融监管的行政框架对创新的不适应。分页标题
张化桥：蚂蚁两年前还是一家小公司，直到现在，在金融体系里它还是小公司， “小”的意思是说资本金很小、净资产很小，但它的估值很高，因为发展前景大、盈利能力强，所以直到正式 IPO 前，蚂蚁都还是小公司。而且，蚂蚁 1.7 万亿的信贷余额里， 90% 以上不是它自己的钱，而是通过“助贷”和银行共同完成的借贷业务，只是因为会计准则处理，它把属于银行的贷款余额记到了自己身上。
****：网贷平台是否实现了监管套利？
刘晓春：改革开放让我们从计划经济体制转向了市场经济，我们讲解放思想，具体方式是鼓励突破现存的规章制度去创新。在这一过程中会形成制度红利，许多民营企业、地方领导也会形成惯性思维：要想赚钱，就要突破规矩、突破现有规章制度，即便这样是违反了监管法规。
现在的很多舆论，往往将创新和监管矛盾对立， “只要是创新就不要管它” ，谁创新谁就理直气壮、可以不按规章制度办事，只要做成功就行。但创新不等于可以违法违规，你可以给它优惠政策，但不能破坏规矩。
这些靠特殊政策发展起来的行业和公司，并不是通过真正的市场淘汰建立起来的，不具备竞争力。实际上我们所谓的互联网金融也好， P2P 或者小贷公司也好，都是在打擦边球，在赚政策套利的钱，并不是真正的创新。
刘胜军：网络平台一方面没有明确按照巴塞尔协议要求运行，即便它做的业务同银行一样，这就形成了制度套利。其次是金融行为监管的套利，就是所谓的“诱导性消费” 。早年对这些互联网公司并没有太多监管，这也让一些公司形成垄断地位，垄断地位又给了它很大的话语权，使之完全在市场上占据主导优势，这对市场环境造成很大伤害。
张化桥：绝大部分小贷公司和网络小贷都活得很艰难。目前6000家的小贷里，绝大部分都没有所谓的红利，现在网络小贷也就100多家牌照，大半都是瘫痪的。蚂蚁的成功是个特例，之所以能在这样一个信贷过剩的环境下腾飞，根本的原因就是它的抓手。在小额、分散的前提下，它的关键抓手一个是支付宝，一个是助贷连接的征信系统。也正是因为这两个原因，众多的金融机构愿意跟蚂蚁金服合作，屈尊为臣。
****：前期网贷平台的火热，是否说明它先天比银行更适合小贷业务？
刘晓春：网贷平台更强调自己的大数据风控。银行放贷一是参照了年龄、职业、收入、征信这些结构化数据，二是对借款人的道德品质进行个人画像，用来判断借款人的还款能力和意愿。网贷平台只是改变了观察的“维度” ，比如电商在淘宝开店，相当于租了个摊位，平台抽取管理费，交易都通过支付系统，平台能够很清晰地摸清店铺交易量、盈利能力、资金流动等等。相比这些，更重要的是要能拿住让借款人不得不还钱的“命门” ，对企业来说是抵押物或者担保，对个人来说是征信记录，对网商来说就是商铺保证金。这就决定了网贷平台只能去做小而分散的业务，只能做它商业闭环里的业务，像是线下的业务、大型企业，或者特定领域的贷款，它都做不了。
刘胜军：一些机构从内心来说或许并不愿和网络平台合作，但几个亿用户，如果银行想让这些人变成自己的客户，唯一的选择就是和平台合作，这种情况就赋予了平台特殊的谈判地位。比如蚂蚁，昨天的蚂蚁和今天的蚂蚁完全不可同日而语。昨天的支付宝确实为整个金融业带来了很强烈的鲇鱼效应，激活了创新、倒逼了银行的改变，但是现在它已经变成了一个比银行还可怕的超级垄断机构了。只是它比较隐蔽，更像一种隐性的垄断。
张化桥：据我观察，蚂蚁的借贷利率确实很高，但银行信用卡的利率也是这么高，小微企业从民间或者正规金融机构借款的利率也是这么高，甚至更高。但是，蚂蚁集团、微众银行、360金融、京东金融等作为一个商业模式，比银行更优越、更有效率。未来银行应该退五步，蚂蚁等平台进两步，让银行的业务通过蚂蚁这一类的科技平台来做，把社会总信贷规模降下来，因为它的成本低、效率高。分页标题
“不能一谈创新就网开一面”****：有一种说法是“监管永远落后于市场” ，怎么理解创新和监管的关系？
刘晓春：“监管总是跟在市场后面”这句话没错，但不能因为监管的滞后性就认为监管干脆不要了，更不等于走在前面的市场是对的、不需要纠正。原来在计划经济体制下，政府部门都分“条口” ，一个口的领导部门就变成了行业的领导部门，这种从上到下的管理文化导致了错位，让一些部门的领导误以为行业发展也归他管，就像“父爱主义” 。这种职责定位的偏差，容易造成鼓励“试错”思维，认为“创新就让它去试试，出了问题再说” ，这种思维方式在金融行业和互联网行业都很危险，因为它们具有社会系统性风险，最终会由全社会埋单。
监管应该是允许创新，而不是去促进创新，更不应该成为行业的领导。
刘胜军：首先创新要适度超前，监管可以跟在后面，但是不能够滞后太多。第二个，监管必须保证社会的安全。该放开的领域可以放开，比如私募基金，因为它是涉及高净值人群，他们相对来说有一定的自我保护能力，但是类似 P2P 就必须严格管，因为它涉及普罗大众，所以监管要区分不同的社会影响。
张化桥：监管不需要过多插手行业，不要增添太多的审批环节、不要征太高的税，有人犯错不要动不动抓人，给予一定的宽松环境，民间的金融就会自主创新的。监管永远落后于市场，你不妨让他在市场跑一跑，谁也不是神仙，出问题了你再干预，没有大问题就一直维持，不是挺好吗？
****：在互联网金融领域，我们暴露出什么问题？
刘晓春：这不仅仅是法律部门的事情，更是全社会的事情。无论是政府部门还是企业，你都要有遵纪守法的基本理念和习惯。必须是按照现行的制度严格执行，不能一谈创新就网开一面。
还有监管要跟上，但修改监管政策和执行监管政策一定要分开，我们很多问题都乱在这个上面。比如形势跟不上，应该去修改立法，而不能边谈创新边乞求监管放你一马，一看出问题了，又把人抓起来了，这样市场就会乱。再好比遇到经济下行，也不能对违规听之任之，否则等于把监管政策变成了宏观调控手段，那也是错的。宏观调控是可以随时变化的，但法规执行不能变来变去，市场需要一个稳定的政策预期。
刘胜军：根本上还是我们的金融立法理念的问题，央行前副行长吴晓灵在证券法修订时说了很多次要“扩大证券的定义” ，当时很多人不理解。我们要从立法的层面来解决，比如我们出台资管产品新规，就要保证不同机构发行的理财产品，应该按统一标准来监管，资管是这样，其他领域也一样。但是我们还处于事后监管，通过事后补救的方式打补丁。我们立法的理念还是太僵化。
张化桥：中国的 GDP 总量相当于美国的 60% ，但是我们的信贷规模已经超过欧洲加美国。前两年几千个 P2P 死掉了，目前四千多个小贷公司瘫痪了，企业之间三角债创历史新高，很多人靠拆东墙补西墙。有个词叫做“永久性的沉淀人群” ，他们一直沉淀在消费的污水之中，也不知道猴年马月能把债务还清。
****：从 P2P 到网贷再到消费金融，反思过去十年的互联网金融行业，我们有哪些得失？
刘晓春：互联网金融的发展，首先对金融机构怎么加速使用新技术起到了很大作用。银行的系统计算机化一直走得比较慢。互联网金融的发展对金融机构的触动非常大，以前中国的银行在科技方面都是跟着外资银行走，现在中国的银行业已经远远超越了他们。但我们也经历了“惨痛教训” ，我们认识到金融始终是金融，不管你用什么技术手段，它解决的依然是金融问题，互联网代表着数字技术，它的风险传播和系统性更强，所以更需要加强监管。分页标题
未来在数据或者信息收集方面，个人的隐私、企业的经营数据，甚至政府的信息，这些都需要去建立新的方式、新的法规来进行监管，不仅仅是传统业务上的金融监管，还有这一类相伴生而来的新东西怎么来进行监管，这也需要全社会达成共识。
刘胜军：通过这几年的学费，大家明白一个基本的现实就是说金融必须监管，因为金融有外部性（社会影响）。未来我建议首先要大力发展资本市场，把资本市场融资的比重大幅度提高，从现在的 20% 左右提高到 70%、80%; 第二是五大银行的市场份额要下降，要发展民营中小银行;第三,市场需要更多的这种创新、更充分的竞争，这个过程中，一方面要扩大民营金融，同时遏制住一些行业垄断现象。美国的做法是要么拆分巨头，要么天天盯着你，一看到问题就巨额罚款。在数据保护方面，监管可能也在摸索中，过去互联网企业的数据使用几乎是免费的，也没有什么限制，未来需要思考怎么去完善。
张化桥：互联网金融折腾这十几年，是很宝贵的经验，它让全国人民经历了一场金融教育，而且也给了银行一个震撼，因为互联网金融的出现，银行都在拼命学习、创新，银行的效率也提高了。一方面，我预计未来五到十年，中国的金融机构都面临一个共同的挑战，就是降低大额企业信贷的比重，增加小型企业的信贷，特別是消费信贷的比重。在这方面，它们会非常依赖蚂蚁、陆金所、京东数科、360 金融等平台。
但也要注意信贷过度的问题，中国尤其严重，所以必须压缩信贷总量。银行业必须大力摧毁信贷产能，大量地关、停、并、转。多数非银行金融机构必须有自知之明，停止信贷，收回贷款，并且变身为不良资产处置机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