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说陈寅恪先生
易中天先生有文说《劝君莫谈陈寅恪》 , 意思是说 , 陈寅恪先生高山仰止 , 学问深奥 , 所以 , 就请你免开尊口 , 别谈他了 。 但我还想说说我所知道的陈寅恪 。陈寅恪这个名字怎么读?别人都读作chén yín què , 我有点不解 , 查了几种词典 , “恪”字只有一个读音:kè , 如恪守诺言等 , 并没有què的音 。 后来得知 , 陈寅恪祖籍江西修水 , 修水方言读作chén yín què , 陈寅恪自己曾表示应按照普通话发音 , 念作kè , 但陈寅恪先生的家人、亲戚、学生、助手和文史学界人士 , 为了纪念陈寅恪先生 , 都把kè念成què 。因为一个人改变了一个字的读音 , 恐怕中国唯此一人吧?我们先来认识一下陈寅恪 。百度百科如是说——陈寅恪(1890年7月3日—1969年10月7日) , 字鹤寿 , 江西修水人 。 中国现代集历史学家、古典文学研究家、语言学家、诗人于一身的百年难见的人物 , 与叶企孙、潘光旦、梅贻琦一起被列为清华大学百年历史上四大哲人 , 与吕思勉、陈垣、钱穆并称为“前辈史学四大家” ,与王国维、梁启超、赵元任一起并称“清华国学研究院四大导师” 。 先后任职任教于清华大学、西南联大、香港大学、广西大学、燕京大学、中山大学等 。著有《隋唐制度渊源略论稿》、《唐代政治史述论稿》、《元白诗笺证稿》、《金明馆丛稿》、《柳如是别传》、《寒柳堂记梦》等 。陈寅恪之父陈三立是“清末四公子”之一、著名诗人 。 祖父陈宝箴 , 曾任湖南巡抚 。 夫人唐筼 , 是台湾巡抚唐景崧的孙女 。 因其身出名门 , 而又学识过人 , 在清华任教时被称作“公子的公子 , 教授之教授” 。
2015年 , 我去湘西旅游 , 在凤凰城见到了陈家祠堂 , 我不禁大为愕然 , 参观后方知那时陈寅恪的祖父陈宝箴任湖南巡抚时的居所和书屋 。
01陈寅恪于清光绪十六年(1890年) , 生于湖南长沙 , 儿时启蒙于家塾 , 学习四书五经、算学、地理等知识 。 光绪二十六年(1900年)祖父陈宝箴去世后 , 父亲陈三立在家中开办思益学堂 , 延聘名师教授四书五经、数学、英文、体育、音乐、绘画等课程 , 12岁起陈寅恪从先后在日本、德国、瑞士、法国、美国等多个国家的高等学府求学18年 。陈寅恪是为了读书而读书 。 哪里有好大学 , 哪里藏书丰富 , 他便去哪里拜师、听课、研究 。 对大多数人趋之若鹜的学位 , 他却淡然视之 , 不以为然 。 所以 , 陈寅恪虽然游学多年却没有一个学位 。1925年 , 清华学校创办国学研究院 , 时在清华任教的吴宓向梁启超介绍陈寅恪 , 梁便推荐陈任国学研究院导师 。 听了吴宓的介绍后 , 曹云祥立即决定聘请陈寅恪 。 一代学界泰斗 , 却没有学位文凭 , 这便是陈寅恪的特立独行之处:“士之读书治学 , 盖将以脱心志于俗谛之桎梏 。 ”——只求学问 , 不受学位 。 陈寅恪读书其最终目的 , 是为了“独立之精神 , 自由之思想 。 ”陈寅恪和唐筼是典型的大龄单身未婚青年的结合 。 1926年 , 35岁的陈寅恪结束了国外求学生涯 , 回国出任清华国学研究院导师 , 与王国维、梁启超、赵元任一起并称“清华国学研究院四大导师” 。陈寅恪初到清华 , 因无家室 , 学校便安排他住在工字厅单身宿舍 。 但是陈寅恪嫌其冷清 , 不愿住 , 便住到了同事赵元任的家中 , 吃饭也在赵家搭伙 。单身汉陈寅恪实在太聪明了 , 他在哈佛留学时就念念不忘“醉香楼的大龙虾” , 回到清华 , 住在素有“厨神”之称的赵元任太太杨步伟家里 , 还有比这更美好的安排吗?所以 , 对于蹭吃蹭住的生活 , 他非常满意:“我愿意有个家 , 但不愿意成家 。 ”但老是这样 , 也不是个办法啊!于是有了下面的对话:杨步伟:“寅恪 , 这样下去总不是事 。 ”陈寅恪:“虽然不是永久计 , 现在也很快活嘛 。 有家就多出一大些麻烦来了 。 ”赵元任听了大笑说:“不能让我太太老管两个家啊!”杨步伟是热心人 , 她看中了清华体育教师郝更生的女友高仰乔的义姐唐筼 , 唐女士出身书香门第 , 和陈寅恪门当户对 。杨步伟就鼓动陈寅恪去找唐女士聊天 。陈寅恪见唐筼眉清目秀 , 知书达礼 , 委婉端庄 , 实打实的大家闺秀 。 唐筼当时任教于北京女子文理学院 , 也到了而立之年 。那天之后 , 陈寅恪常约唐筼到北平中山公园幽会 , 每次都聊得很欢 。有一次陈寅恪回家后 , 跟赵元任“抱怨”道:“我今天跟唐筼女士聊了半天 , 真是筋疲力尽 。 ”杨步伟听了大笑道:“现在还没到真筋疲力尽的时候 , 你就筋疲力尽了?!”对于陈寅恪的晚婚 , 一直以来的说法是 , 陈潜心学业 , 加之认为自己体弱多病 , 恐累及他人 。1919年在哈佛大学 , 陈寅恪曾对好友吴宓阐述自己的“五等爱情论”:第一 , 情之最上者 , 世无其人 , 悬空设想 , 而甘为之死 , 如《牡丹亭》之杜丽娘是也;第二 , 与其人交识有素 , 而未尝共衾枕者次之 , 如宝、黛是也;第三 , 曾一度枕席而永久纪念不忘 , 如司棋与潘又安;第四 , 又次之 , 则为夫妇终身而无外遇者;第五 , 最下者 , 随处接合 , 惟欲是图 , 而无所谓情矣 。结为夫妇不过是第四等爱情 , 所以可有可无 , 并不令人期待 。 不过 , 这时陈寅恪的母亲俞氏去世 , 父亲陈三立一再催促他成婚 , 唐女士门第相当 , 又聊得来 , 也该结婚了 。 1928年7月15日 , 陈寅恪和唐筼借赵元任的家 , 举行了简单朴素的订婚仪式 。这一年 , 陈寅恪38岁 , 唐筼30岁 。 分页标题
婚后 , 他们先后生了三个女儿 。 立志做学问的陈寅恪把全部生命燃于学问 , 所有家务都交给了其实也不识柴米油盐的妻子唐筼 。 唐筼学着下厨、养花、种菜、育儿 , 协调大家庭的人际关系 , 她的聪明才智 , 都用来照顾丈夫 。陈寅恪喜欢吃面包 , 唐筼就自制烤面包架;陈寅恪体弱 , 需要喝牛奶和羊奶 , 唐筼买来一只刚生产的黑山羊 , 每天早晨 , 先把母羊拴在柱子上 , 洗净母羊乳头 , 半蹲下来 , 把碗固定在地上 , 然后俯身用双手轻柔地挤压羊乳 , 挤满一碗羊奶 , 她已头昏目眩 。抗战后期 , 因用眼过度 , 陈寅恪视力日益衰退 , 视网膜脱落 , 壮年目盲 。 唐筼温柔体贴地安抚丈夫身心的创痛 , 照顾饮食起居 , 打理家务 , 查阅资料 , 诵读报纸 , 并承揽家中书信的回复 。 陈寅恪的许多诗篇都是她一笔一画笔录下来的 。但谁也不知道 , 这个陈寅恪依赖的妻子 , 其实患有严重的心脏病 , 她孱弱得如风中的芦苇 。1947年清华大学三十六周年校庆 , 根据陈寅恪的女儿陈美延的回忆 , 当时清华女生以妇女如何为社会贡献力量等为主题 , 采访一些师母 , 唐筼的回答是实:“妇女为家庭做出贡献也很重要……”据说 , 当场立刻受到伶牙俐齿的采访女生批驳 , 理由义正辞严:作为新时代的新女性 , 岂可将人生的价值完全安放在家庭这个狭小的天地 , 而依然沿袭着旧时代旧女性依附男性的人生模式?唐筼的人生 , 在清华新女性的价值世界中完全经不起推敲 , 只有唐筼自己觉得 , 这是值得的 , 她仰慕他 , 她愿将自己芦苇一般瘦弱的生命全部奉献给他 。
陈寅恪摔断股骨之后 , 长年卧床唐筼竭尽全力护理丈夫 。 1955年 , 在两人的结婚纪念日 , 陈寅恪题诗曰:“同梦葱葱廿八秋 , 也同欢乐也同愁 。 ”唐筼步原韵和道:“甘苦年年庆此秋 , 也无惆怅更无愁 。 ”同年为陈寅恪祝寿 , 唐筼赋诗道:“今辰同醉此深杯 , 香羡离支佐旧醅 。 郊外肴蔬无异味 , 斋中脂墨助高才 。 考评陈范文新就 , 笺释钱杨体别裁 。 回首燕都初见日 , 恰排小酌待君来 。 ”尾联满怀深情地回首27年前二人在京华初识的情形 , 也表明自己虽然历尽磨难 , 依然无悔当初的选择 。陈寅恪经常对女儿说:“我们家里头 , 你可以不尊重我 , 但是不能不尊重你们的母亲 。 ”“妈妈是主心骨 , 没有她就没有这个家 , 没有她就没有我们 , 所以我们大家要好好保护妈妈 。 ”02陈寅恪三十多岁被称为 “教授中的教授” , 连朱自清、冯友兰、吴宓等名教授也常听他的课 。 陈寅恪先后任教于清华大学、北京大学、燕京大学、西南联大、香港大学、岭南大学、中山大学等 , 历时33年 。陈寅恪每次上课 , 教室都座无虚席 , 满满当当的一半是学生 , 一半是慕名而来的老师 。 陈寅恪上课为何有着如此的奇观 , 他究竟有着什么不一样的魅力呢?学生回忆说 , 陈先生每次上课 , 都用花布或黑布 , 包着一大包书 , 在课前匆匆走进教室 , 从不迟到 。 上课时 , 他总要先把所讲的内容满满地抄到黑板上 , 然后坐到讲台前的扶手椅上开始讲课 。 陈寅恪喜欢闭着眼睛讲课 , 他总是在课堂上营造出一种境界来 , 以滔滔不绝的讲述 , 带领学生穿越数千年历史 , 或置身于汉唐时期的繁华盛世中 , 或游走在魏晋南北朝的艺术殿堂里 。陈寅恪的记忆力十分惊人 , 他讲课时所引用的知识张口就来 , 连出处都说得清楚明白 。 曾经有好奇的学生记下了他所引用的资料 , 过后到图书馆一查 , 果然一点不差 。陈寅恪给学生上课 , 开讲前开宗明义“四不讲”:前人讲过的 , 我不讲;近人讲过的 , 我不讲;外国人讲过的 , 我不讲;我自己过去讲过的 , 也不讲 。 现在只讲未曾有人讲过的 。校外旁听生皆是“慕名而来 , 满载而归” 。 下课之后 , 他们常常议论说:“真过瘾!好像又听了一场杨小楼的拿手戏!”陈寅恪晚年眼睛瞎了 , 因此中山大学故居二楼西面的大阳台便成了他授课的教室 。 学生的椅子是扶手上带小桌板的 , 密密排了十几把 。 墙上挂着小黑板 , 旁边放着先生的藤椅 , 陈寅恪上课时就和学生面对面坐着 。
中山大学陈寅恪故居当时他每周上两次课 , 为历史系高年级讲授《两晋南北朝史》、《隋唐史》等 。 课安排在上午 , 因此设在西面的阳台 , 避荫又凉快 。 学生早早来坐好 , 等助手黄萱摇铃 , 穿着长衫 , 戴着好帽子的陈寅恪就拄着拐杖慢慢走到藤椅前坐下 , 开始讲课 。这些内容本是30年来再滚瓜烂熟的 , 但他仍旧重新备课 。 女儿回忆说:“父亲多次对我们说过 , 即使每年开同以前一样的课程 , 每届讲授内容都必须有更新 , 加入新的研究成果、新的发现 , 绝不能一成不变 。 ”陈寅恪是典型的说到做到的人 , 这使他累 , 也使他了不起 。1964年 , 他用口述的方式 , 完成了85万字的《柳如是别传》 。 有时为了第二天一个要修改的小地方 , 陈寅恪一夜都不敢睡 , 一直牢牢记着 , 直到助手黄萱第二天清晨来叩门 。1966年 , 他经历了“文革”劫难 , 家被抄 , 助手和护士被赶走 , 高音喇叭每日在床头吼叫 , 大字报贴满屋里屋外 , 妻子唐篔饱受批斗之苦 , 就连瘫在床上的先生本人 , 也差点被用箩筐抬到会场批斗 。生命的最后三年 , 陈寅恪吃尽苦头 , 既来自病痛伤残的折磨 , 也来自政治运动的煎熬 。 这些伤害了他的肉体 , 加速了他的死亡 , 却于灵魂无损 。 他总是通过在心中默诵诗词句子来抵抗疯狂和无知的打扰 。 书看完了 , 全在心里 。眼睛瞎了 , 对于陈寅恪会是一种毁灭打击 。 据家人回忆 , 在最初的日子里 , 他变得非常暴躁 。 但很快 , 他便归于宁静 。 很多人回忆 , 陈寅恪以前上课是很有特点的 , 讲到深处 , 他会长时间紧闭双眼 , 但他眼睛瞎了之后 , 再也没有人看见他闭着眼睛讲课 。 他永远睁大着眼睛 , 永远是目光如炬 。陈寅恪最后的七年 , 大部分时间是不能站立的 , 他在一次洗澡时摔跤骨折 。 1966年 , 已经无法下床的陈寅恪 , 没能逃过一场旷世的劫难 。03从1966年开始 , “学问三百年来第一人”的陈寅恪的心中始终有一个疑问 。 这个疑问在他的心里越来越大 , 越来越深 。 可是他不敢随便问别人 。 他只弄不清楚:什么是“反动”?1966年冬天开始 , 陈寅恪开始写一份又一份的书面检查交代 , 检查写好交上上去 , 没有通过 , 要求他再重新补充交代 。那支曾经写出《柳如是传》的如椽巨笔 , 现在每天写出的都是那些检查和交代 。1966年7月 , 中山大学针对陈寅恪的第一张大字报出现了:这瞎老头什么不用干 , 住最好的 , 吃最好的 , 拿最高的工资 , 还不是劳动人民养着他?大字报很快把陈寅恪淹没了 , 目击者说 , 批评陈寅恪的大字报 , 贴满了他所住的东南区一号的楼房 , 白纸黑字的大字报让原本红色砖墙的楼房显得阴森恐怖 , 每有风吹 , 犹如片片白幡在招魂 。 有一段时期 , 大字报甚至贴到了屋里 , 贴到了陈寅恪的床头 。来自历史系的第一批抄家者上门了 , “收获”特别丰富:陈寅恪的书籍、手稿、二十多封祖父陈宝箴的来往信札 , 妻子唐筼先祖遗留的金银首饰……都被抄走 。有人说 , 比起其他“资产阶级知识分子”遭受的拳打脚踢 , 陈寅恪并没有受太多的毒打 。 真正的实情是 , 代替他被打的 , 是夫人唐筼 。值得一提的是当造反派要批斗陈寅恪时 , 曾为陈寅恪学生的刘节听说后 , 就跑去理论 , 主动请缨代替老师接受批斗 。 时为一九六八年一月十五日 。他不是硝烟战火中的革命志士 , 而是中山大学的历史学教授 , 一位真诚于历史学研究的学者 , 然其铮铮铁骨 , 豪迈而雄壮 。 这谔谔之士的光辉理应为后世文明前行的永恒灯塔 。他们所居住的东南区1号2楼 , 修建在康乐园中心地带办公楼对面 , 文*革开始不久 , 造反派就在楼外安装了高音喇叭 , 声音极其恐怖 , 从早到晚播个不停 。 外语系教授梁宗岱的夫人甘少苏说:“历史系一级教授陈寅恪双目失明 , 他胆子小 , 一听见喇叭喊他的名字 , 就浑身发抖 , 尿湿裤子 。 就这样 , 早晚活活给吓死 。 ”分页标题
晚年的陈寅恪和唐筼69年春节刚过 , 陈寅恪被勒令搬出东南区一号二楼 。他们已经在这里住了十二年 , 之前 , 他们被迫腾出一半的面积 , 让组织安插进的另一户人家与他们同住 。 这次的搬家是无法抗拒的 , 而这一举动 , 无疑加速了陈寅恪的死亡 。搬家时的情景是寒怆的 , 自文革被抄家后 , 家中稍微值钱的东西已荡然无存 , 只剩下床、桌子、椅子、凳子等几件简单的家具 。 陈寅恪平躺在板板车上 , 流着眼泪由人把他拉到度过最后几个月的房间 。1969年10月初 , 79岁的陈寅恪躺在床上 , 已经水米不能进 , 心脏的每一下跳动都在他身上留下创伤 。 他说不出话 , 只有眼角不断流出眼泪 。 这是他生命的最后一刻 。 10月7日早晨五点 , 一辈子守望中国文化 , 守望“独立之精神 , 自由之思想”的陈寅恪 , 因心力衰竭 , 又突发肠梗阻、肠麻痹 , 无法救治 , 凄然走到了人生的尽头 , 虚岁八十 。 04陈寅恪去世后 , 被安葬在庐山植物园内 。 当年陈寅恪写给王国维的“独立之精神 , 自由之思想” , 也刻在了他自己的墓碑上 , 垂范后世 。
陈寅恪身后 , 所有著作依他的意愿一字不改 , 并保持以繁体竖排出版 。
2003年6月16日是陈寅恪113岁冥诞 , 陈氏姐妹在家人陪同下 , 出席了庐山植物园举行的墓碑揭幕仪式 。 至此 , 陈寅恪夫妇终于入土为安 , 一代国学大师的身后事终于画上了句号 。 写于2020年10月7日 , 陈寅恪51岁忌日发文不易 , 您的赞赏是对作者的鼓励 。 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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