绣娘|贵州凯里:苗绣“出圈”


绣娘|贵州凯里:苗绣“出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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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 , 凯里市文产办带各村绣娘代表到杭州学习参观 。 受访者供图

绣娘|贵州凯里:苗绣“出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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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 , 季刀村龙飞力(左一)和其他绣娘教来自杭州的孩子和家长苗绣 。 受访者供图

绣娘|贵州凯里:苗绣“出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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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 , 季刀村陈琴教来自杭州的孩子学习苗绣 。 受访者供图
8月4日 , 吃完午饭 , 龙飞力照旧坐在家里朝南的窗边 。
龙飞力一天的大多数时间都在这里度过 , 戴上老花镜 , 一手拿起绣片 , 一手捏着细针 。 眼前这幅20厘米长 , 10厘米宽的“双鱼石榴花”图案的绣片刚刚完成一半 , 是她5天的劳动成果 。
刺绣 , 是这个57岁苗族妇女目前的主要生计 。 通过卖绣片 , 她现在每年有三五千元的收入 。
龙飞力鲜有走出苗寨的时候 , 她没想到 , 自己十几岁就从母亲那里学来的刺绣活儿 , 如今可以卖钱 。
2015年 , 贵州省凯里市制定了苗绣扶贫计划 , 组织贫困村的妇女进行苗绣缝制并销售 。 截至2019年底 , 凯里市已经投入400余万元 , 对17个村寨的2800多名绣娘开展了苗绣培训 , 并帮助对接资源 。 有600多名贫困绣娘因此获益 , 参与苗绣项目的绣娘每年增收数千元 。
用她们会的东西帮她们挣钱
从凯里市区乘坐小巴车 , 一个小时可到达市区西北部的凯棠镇 , 镇子位于山脚下 , 下辖的46个苗族寨子依山而建 。
梅香村是全镇海拔最高的寨子 , 位于养炸山半山腰 。 全村152户中有55户是建档立卡的贫困户 , 涉及236人 , 属于深度贫困村 。 村里可耕种土地少 , 分摊到户基本够自给自足 , 青壮年差不多都在外打工 。
留在村里的多是老幼妇孺 。 头顶发髻的老年妇女们围坐在吊脚楼下 , 端着未完成的绣片 , 一边聊天 , 一边悉心地码着一针一线 。 完成的绣片 , 日后会被缝在华美的盛装或者是姑娘们的嫁衣上 。 针线下打磨出来的图案都来自眼前 , 稻田里的鱼、蛙、鸭子 , 田野里的蝴蝶、飞鸟 , 山坡上的石榴花 , 绣片上是苗族人眼里的生活万物、喜乐生死 。
贵州黔东南地区聚集着全世界半数以上的苗族人口 , 而在黔东南苗族侗族自治州州府所在地凯里 , 将近65%的人都是苗族 , 凯里因此也被称为“苗岭明珠” 。 但大山里的苗寨 , 被一个“穷”字困住 , 土地稀少 , 产业稀缺 , 交通不便 , 年轻人外出打工赚钱 , 老人孩子留守老家 , 这是多数苗寨的现状 。
“人均年收入1000多块钱 , 这在10年前情况普遍 。 ”刘睿2012年到凯里市文化产业办公室(以下简称文产办)时 , 还是个门外汉 , 但却明显感觉到苗寨文化的极富和经济的极贫 , 村民手里穷 , 身边可以捡起来换钱的东西不多 , 但他看准了 , 妇女们几乎人人都会的苗绣是其中之一 , 苗绣在2006年就列入第一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 , “用她们会的东西帮她们挣钱 , 算是就地取材 , 应该是条好路子 。 ”
2015年 , 凯里市启动了苗绣扶贫计划 , 40岁的刘睿成了负责人之一 。 当时凯里市下辖的166个村里 , 国家标准贫困村有81个 , 其中深度贫困村27个 , 建档的贫困户有16044户 , 涉及61516人 。 选择贫困村的妇女们进行苗绣产业培训 , 是扶贫计划的第一步 。
这里需要转变 , 只是困于“怎么转”
2015年 , 梅香村成为刘睿选定的第一批苗绣脱贫计划中的5个苗寨之一 , 贫困、有20到50人基础数量的绣娘 , 这是梅香村入选的硬标准 。
刘睿找到梅香村村支书顾兰花商量这件事 , 顾兰花颇有自信 , 她13岁就和母亲学习绣花 , 曾绣出八套华美嫁衣 , 闻名四邻八寨 , 被老人们称为苗绣“手巧”(苗语“手巧”即为“状元”) 。 她在凯里打过工 , 做过生意 , 后又在卫校学习 , 毕业后从村医做到了村支书 , 有手艺、有学识、见过外面的世界 , 她成为梅香村苗绣脱贫的带头人 。 分页标题
刘睿请来老师入村 , 顾兰花挨家挨户说服绣娘来学 , 姜春花是她拉来的少有的完全没刺绣基础的绣娘 。
姜春花初中毕业后就到广东打工 , 和大多数文化程度低、家中贫困的妇女一样 , 打工当时是唯一也是最好的出路 。 到2010年前后 , 她每个月挣到1000多元钱 , 想要多挣二三百元 , 她得持续地加班 , 上夜班 。 不过这个数字 , 已经比梅香村当时的年人均收入还要多一些 。
2014年 , 同在外打工的丈夫患上严重的胃病 , 俩人在积蓄刚刚够盖房的时候回到了梅香村 , 结束了打工生活 。 但收入也在这时完全中断 。 姜春花家被列为贫困户 。
“培训时 , 她们都笑我 , 说这你都敢来?你这是绣的什么东西啊?”如今说这话时 , 姜春花不觉笑出了声音 , 她觉得自己很大胆 , 32岁的年纪才缝起了苗绣第一针 。 但她确实没有别的办法 , 种地收成少 , 养殖需要资金投入 , 文化和技术都匮乏 。
能不能通过刺绣挣到钱 , 她当时心里没底 , 但顾兰花三番五次劝说 , “你总得试一把 , 家里一分钱没有 , 不能靠吃低保过日子 。 ”
龙飞力所在的三棵树(603737,股吧)镇季刀村 , 也在2015年被列入第一批培训计划 , 村医陈琴被选定作为了培训联络人 。
相比梅香村 , 坐落在巴拉河畔的季刀村地理位置更便利 , 古朴的吊脚楼靠山依次而建 。 陈琴很早就有了商业头脑 , 她在2010年将自己家改建成一间民宿 , 开始接待来自外地的游客 , 组织村民着民族服装进行歌舞表演 , 摆长桌宴、做苗绣展示 。
但陈琴没想到 , 当她真正有机会为绣娘们联络到刺绣的订单时 , 她们会因对方的要求“高”而拒绝 , “其实真的是要求高吗?不是的 , 人家(企业)的要求可能只是和绣娘们日常用线的配色不同 , 图案的要求不同 , 或者针脚精湛程度要求更苛刻 。 ”陈琴知道 , 这要求并不是高 , 难点在于绣娘们不愿意转变的思路和习惯 。
“我们所有的刺绣都是一部史书 , 是我们苗族历史的记录 , 每个绣娘都是不同的设计师 , 她们的审美很抽象 , 有自己对生活和万物的理解 。 你喜欢红色 , 她喜欢紫色 , 还有人喜欢绿色 , 都没关系 。 但订单 , 是有标准的 , 统一的要求 , 严格遵照别人的要求来 , 她们难以接受 。 ”陈琴可以理解与自己妈妈、祖母一般大的绣娘们的想法 , 但她无奈的是最终她们告诉她 , “算了 , 我不做了 , 我不会 。 ”
陈琴在认识刘睿之前就意识到 , 这里需要转变 , 只是困于“怎么转” 。 2015年 , 刘睿找到陈琴 , 开始对季刀村的绣娘们开展起为期3年 , 每年4次的培训 。
“蛰伏期”
“提升技艺、与市场接轨、有订单来做 。 ”刘睿说 , 培训目标无非是这三个 , 提升技艺不难 , 苗寨妇女的刺绣手艺来自家传 , 传统人家为女儿缝制衣服、制作盛装、嫁衣 , 手艺精湛与否一目了然 , 老帮幼 , 技艺好的绣娘教技艺差的绣娘 , 是世代都这么做的 。
但刺绣标准因村而异 , 因家庭而异 , 因人而异 , 同一图案的针脚数量、用线色彩 , 刺绣手法各不相同 , 绣娘们最难接纳的是“与市场接轨 , 按标准做工” 。
顾兰花说 , 曾有企业提出了定制要求 , 绣娘们按照企业的要求“打样” , 但几次都不符合要求 , 绣娘们就急了 , “我们的东西就是这样 , 放在这里 , 你要觉得不好 , 你就走 。 ”
刘睿说 , 在这样的情况下 , “标准化”就成为培训的重点 。
“出自不同人手的图案要一致 , 同一个边 , 针脚数量要相同 , 购买来刺绣的丝线得是同一批次 , 不然就算一种颜色的线 , 也会出现色差 。 课堂上讲过的‘标准化’对于绣娘们来说生涩难懂 , 但转化成绣片上一样的图案 , 相同的配色 , 考究的勾边 , 定量的针脚 , 她们心里便有了数 。 ”
培训课后会有“作业” , 评选优秀者给予奖励 。 每次培训后的两个月时间里 , 绣娘有足够的时间完成巴掌大一块“定制”绣片 , 在下一次培训时参与评奖 。 500元、300元、200元和100元分别作为一二三等奖和所有参与者的鼓励奖 。 分页标题
“这样你算一笔账 , 一个绣娘如果技艺好 , 一年光奖金可以拿一两千元 , 而这一两千元 , 除了解决她们实际的生活困难 , 更是为了让大家了解 , 原来家用的、自娱自乐的苗绣 , 怎么样可以卖钱 。 ”
还有思维方式的转变 。
刘睿告诉采访人员 , 2016年 , 有一家企业在一个村里定制了一批绣片 , 但到了合同约定的时间企业来收货时傻眼了 , “一个都没有 , 你能想象吗?企业一张完整的绣片都没见到 。 ”刘睿后来了解到 , 绣娘们觉得之前跟企业商量好的价格偏低 , 不想做 , 于是不声不响就不做了 。
2017年 , 为了让绣娘们更多了解服装业的流水线工艺 , 刘睿和上海一家知名服装企业取得联系 , 挑选了20名绣娘到厂实习 , 合同期是一年 。 但干了两三个月后 , 有绣娘不打招呼就自己回了家 , 理由是 , “不适应上海的生活 。 ”
这两件事成了绣娘培训课上的反面案例 , 刘睿说 , 大家不懂合同 , 不知道什么是契约精神 , “你同意的价格后来反悔不做了 , 你这是违约!是要给人家赔钱的!”他也反思 , 此前对绣娘们的培训多是“顺毛哄着” , 现在遇到问题也要批评教育 , “挣钱哪有那么容易的!”
除了在村里开培训课 , 凯里市文产办还组织各个村的绣娘们互相学习 , 带大家走出凯里 , 到贵阳、杭州参观刺绣企业 。 参加杭州、北京、深圳等地的文化产业博览会 , 并在现场让大家展示苗绣 。 凯里市自己也组织了博览会 , 邀请外地企业和厂商来参观 , 刘睿觉得 , 前期闭门培训 , 都是吸引机会和订单的“蛰伏期” 。
陈琴带着季刀村的几位绣娘出去过多次 , 她见识了大家大开眼界的样子 , “待在村子里 , 每个人都觉得我手艺不错 , 我做一件衣服就要卖很高的价钱 , 但其实 , 山外有山 , 人外有人 。 ”
女人们靠祖传手艺撑了家
2016年底 , 通过联合国开发计划署牵线 , 刘睿接到了一家知名化妆品牌的大订单 , 手工绣片缝制在企业发给年会嘉宾的纪念笔记本上 。 几个村的绣娘通力合作 , 苗绣换回了钱 , 也换来更多关注的目光 。 此后 , 更多企业来到凯里 , 有国际奢侈品大牌的高端定制 , 也有国内服装企业的合作邀约 。
2014年回到梅香村的姜春花原计划休息一年就再到深圳打工挣钱 , 但学会苗绣后 , 自2017年起 , 她每年都能靠此收入近万元 , 家里也在这年摘掉了贫困户的帽子 。 虽然这些钱和打工收入相比并不算多 , 但姜春花很满足 , 她有更多时间来照料两个孩子和已经80多岁的公婆 , 种菜、养鸡 , 把家打理得井井有条 。
2017年 , 梅香村成立了苗乡锦绣刺绣农民专业合作社 , 文产办给顾兰花送来几台电动缝纫机和锁边机 , 教会了绣娘们如何使用 , 把手工绣片缝制在成品衣服、包上 。
在文产办、公益基金会、地区妇联等多部门的帮助下 , 合作社与多家公司签订了战略合作协议 , 收益的60%用于社员分红 , 20%用于村里建档立卡贫困户的帮扶和分红 , 其余20%用作提升村集体经济和合作社发展金 。
有订单后 , 除了提出要求和提供打样的绣片外 , 有些企业会送来统一的原材料 , 村里绣娘们根据家里情况 , 自己干活的快慢情况领一些份额 , 在规定的时间内做完 。 “不耽误干农活 , 不妨碍照料老人孩子 , 多劳多得 。 ”
2019年 , 合作社总共接了40万元的社会订单 , 50多位绣娘每人收入一两千到八九千元不等 。 2019年底 , 梅香村全村55户贫困户已经全部脱贫 , 顾兰花说 , 这其中 , 绣娘们功不可没 , 过去男人们眼里走不出家门的妻子、母亲 , 如今靠祖传手艺撑了家 。
继姜春花之后 , 陆续又有几位在外打工的年轻妇女返回梅香村 , 重拾苗绣 。 这是52岁的顾兰花希望看到的景象 , 有年轻人回来 , 在家门口挣钱 , 村寨有了生机 , 她也希望这些在外打过工 , 见过世面 , 接触过市场的年轻妇女成为村里绣娘和外面企业的桥梁 。 分页标题
刘睿介绍 , 目前已经有5个村寨建立了刺绣合作社 , 文产办还组织对合作社的负责人进行了财会、管理、市场等方面的引导和培训 , “我们肯定会把精力和资源继续带到下一个即将展开培训的村子 , 但在走之前 , 一定要教会她们自己造血 , 找订单 , 签订单 , 做订单 , 提交成品 , 所有环节都要依靠她们自己 。 ”
带苗绣“出圈”
文产办扶持的三年里 , 是季刀村最热闹的三年 , 由苗绣吸引来的海内外参观者络绎不绝 , 订单自然也不发愁 。 龙飞力在家里用针线码出的绣片 , 最多一年带来五六千元的收入 , 生活有了保障 , 也偶尔给在外上大学的儿子一些帮助 。 2018年底 , 龙飞力家脱贫 。
对于季刀村来说 , 苗绣也只是脱贫的第一步 。
陈琴近几年就一直在“探路” , 怎么让绣娘们的手艺被认可 , 更有价值 。 她想到了与季刀村得天独厚的自然资源结合 , 拉着其他几位乡亲扩大寨子接待游客的规模 。 每年暑假 , 陈琴家会迎来跟随父母出游的孩子们 , 住吊脚楼、抓稻田鱼、生柴火烧烤 , 让城市里的孩子浸入原生态的苗寨生活 。 她还请龙飞力和其他绣娘们现场教孩子和家长苗绣 。 “那些孩子别说刺绣了 , 连针都没有动过 。 ”陈琴觉得 , 这些孩子眼中的新鲜事物 , 是苗族世代传承的文化遗迹 , 她想让山外面的人把苗绣带出山 , 带回家 , 带到大城市 。 “可能是一些出自绣娘手的成品 , 也可能是孩子们自己做的小玩意 , 哪怕就是让更多人知道苗绣怎么做成的 , 也能逐渐扩大人们对传统手工技艺的认可 。 ”
陈琴回忆 , 早在2007年 , 就有外国人来季刀村 , 以每件几百、上千元的价格收村民们祖传下来的旧盛装 。 有一次一位外国客人问 , “这种针法你们现在还会吗?”村里妇女不论老幼都摇了摇头 。 那是已近失传的“双针老线绣” , 是季刀村独有的刺绣技艺 , 后来 , 还是一位已经嫁到黔南州的70岁老婆婆回季刀村探亲时说 , 自己儿时见过母亲绣这种针法 , 试着回忆和模仿 , 在几个月后用“双针老线绣”复制出一个旧装图案 。
此后 , 越来越多的季刀村绣娘开始学习这种绣法 , 在2015年文产办组织绣娘培训后 , 双针老线绣成了季刀村绣娘们学习的主流 。 这是刘睿得到的意外惊喜 , “苗绣原本有100多种绣法 , 现在人们会的也就20多种 , 大部分都失传了 , 没想到培训还能把技艺抢救回来 。 ”
这也给陈琴不小的触动 , 她琢磨着把自家的旧房改造成一间苗绣展示馆 ,“我们寨子不大 , 不需要接待太多游客 , 但每一个来的人 , 都能把苗绣带出去 。 ”
新京报采访人员 张静姝
(责任编辑:李显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