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香紫阁|“那个女人害死了我的儿子，可我却要谢谢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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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儿子叫韬韬，郑闻韬。十八岁时因救人而死。
那天傍晚，韬韬骑着自行车回家，看到有个女人轻生跳江，毫不犹豫地冲下去救。
女人倒是被托上来了，可江水太急，我儿体力不支，瞬间被冲走了。等到被打捞上来，已经永远闭上了眼睛。
接到警察通知后，他妈妈哭晕了好几次，一心想随他去。
他是我们家唯一的孩子，马上就要读大学，本该拥有最好的前程。我今年48岁了，生活事业一向春风得意，却意外中年丧子遭遇重创，何尝不是生不如死。
如果可以重来，我宁愿教他自私冷血一点。
别人的命是命，我儿的命更是千金不换啊。何况那个女人都不愿意活了。
他妈妈伤心过度，整夜无法入睡，甚至不敢闭上眼睛。一闭上眼睛，儿子的笑脸就在脑海里晃，那么明亮和哀伤。
为了她的身体，我遣人给她的牛奶里放了一颗安眠药，好让她安静地睡一会儿。听到她哭，我更如刀绞般疼痛。
孩子的遗体放在他的卧室，三天后火化。我独自坐在他身边，无数声“韬韬”也换不来一声“暧” 。
只见他闭着眼睛，脸色微紫，如睡着了一般。端起床头的那张素描画，摩挲着他的小脸，眼泪啪嗒啪嗒地砸下来----再过几天就要开学了。
韬韬啊，你不能迟到啊。儿子没心没肺地冲我笑着，把最美好的青春定格在那里。
“老郑，老郑---”爱人突然惊醒，踉踉跄跄地穿越客厅来寻我， “我梦到儿子了！他给我托梦了！”
什么？她说什么？我有点意外，赶紧起身出去。
“他说他不想离开我们，想继续看这个美好的世界。我问他怎么办，他说可以把他的眼角膜捐献出来，让其他人替他见证。 ”爱人紧紧地盯着我，目光中透露着疑惑和肯定。
“不不不，不能这样，摘掉韬韬的眼角膜，他就什么都看不见了……呜呜，我不同意。我一定是糊涂了，说梦话呢。 ”
我的爱人是个画家，平时喜欢画孩子的成长图。从一岁到十八岁，从未断过。
她深爱着孩子，是个感性的女人，说出这样的话不太符合常规。可这是儿子去世后，我们得到的最珍贵的讯息了，到底是真是假？
我又看了看客厅里随处可见的“那双眼睛” ，黑白分明，灵气逼人，心中闪过一股奇异的电流。
既舍不得他的离去，又怎舍得他独自面对另一个世界的黑暗？
这是一场痛苦的煎熬。
虽然我知道，这极有可能是孩子的本意。他那么善良，乐于助人，一直在纯净有爱的环境里熏陶着，一定觉得自己这样才算死得其所。
可这傻孩子，搭上了命还不够，竟然还要搭上自己的一双眼睛！
我不能接受。
第二天清晨，韬韬的同学来了，其中有个小姑娘哭出了声。她是韬韬的同桌，跟韬韬朝夕相处在一起，应该友情很深。
我坐在沙发里，听不得这些声音，如剜心掏肺一般。临走前，她走过来，对着我和爱人说， “叔叔阿姨，有件事我不知道当讲不当讲，是关于郑闻韬的。 ”
我们夫妻俩把急切的目光投向他，异口同声地说， “快！快讲！”
关于韬韬的任何未知，对我们来说，都是最珍贵的宝藏！
“我们商量好了，如果有一天意外离开人世，要像姚贝娜一样，把自己的眼角膜捐献出来，让盲人重见光明。 ”她顿了顿，又说， “姚贝娜是我们两个的偶像，我们都很敬佩她……”
我把头沉下来，爱人也不再说话。
这场沉默，是心疼，也是拒绝。
女孩走了。
是真的有灵魂存在，还是仅仅是个巧合？我在儿子的身边徘徊，企图得到他的一点点暗示。分页标题
忽然我想到了他锁在柜子里的日记本，钥匙呢？老婆，快拿备用钥匙来！
我们抖抖嗖嗖地取出了那个日记本，没想到还有一层数字锁。我赶紧用他的生日试了试，没开，又用妈妈的生日试了试，也没开。等不及了，还是先用钳子撬开另一侧吧。
于是我们知道了韬韬的秘密。
那个女孩叫蔚蔚，是韬韬的女朋友，他们约定好了去同一所大学，将来出国深造。再往后翻，我们终于找到了那条关于捐赠眼角膜的片段，他说欣赏姚贝娜的音乐和才华，倘若将来离世也要把自己的眼角膜捐赠出去……
原来真的是这样。
爱人若有所思地捡起那把锁，又试了四个数，嘭！开了——密码是那个女孩的生日。
我忽然心痛得无以复加，我儿美好的爱情啊，还没正式开始就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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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香紫阁|“那个女人害死了我的儿子，可我却要谢谢她……”】
我们把这件事告诉了韬韬的奶奶，她得知后老泪纵横，死活不同意我们这样做。
她说如果取走了孩子的眼角膜，下辈子铁定是个瞎子。这辈子孩子没有好好活过，难道下辈子还让孩子遭罪？
我理解她的心情，但还是决定瞒着她实施这个计划。
眼角膜最迟要12小时以内取出，否则便失去功效了。我赶紧打电话给自己的朋友王医生，他了解到我这个想法，既心疼，又欣慰。
但还是建议我考虑清楚，只剩一个小时的时间了，他做好准备随时迎接。
以另一种方式延续儿子的生命，让他继续活在这个世界上。同时帮助其他人重新燃起生活的希望，是一件大功德。
我儿从小品学兼优，胸怀大爱，如果他那么在意这些，便不会下水救人了。
但行好事，莫问前程。倘若这是儿子的真实意思表示，我和他妈妈都应该尊重他，不是吗？
“那就摘吧。儿子还可以用他的眼睛看世界。 ”
“好。等百年之后我们也捐出自己的眼角膜，去陪韬韬吧！”爱人望着我，透着生亦何欢死有何惧的无畏。
我把她拥入怀中。
我们这一对难夫难妻，披着“英雄父母”的锦绣荣耀，内心早已寸草不生。
打电话给王医生，他派救护车过来接我儿的遗体。儿子安静地睡着，眼睫毛处是一条黑黑的长线。
爱人抚摸着他的手，不停地说对不起。
到了医院，王医生开始做检查。十五分钟后，他告诉我们韬韬的眼角膜清澈透明，完全具备正常功能，然后拿出一份角膜捐赠书，进行最后的确认。
“你签吧。 ”
“还是你签吧。 ”
爱人搂住我的胳膊，泣不成声。眼角膜究竟会移植到谁的身上，我们不得而知。
这一点王医生早就告知过，供体与受体至少要相隔一年以上才能见面。我们可以等，等到儿子的眼角膜在别人身上安顿下来，再去看他。
你说，他会不会认出我们来？
会的吧。
一定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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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子火化那天，一个女人身着黑衣，莫名出现在队伍里。
她看起来也就三十多岁，整个人憔悴不堪，如同行尸走肉。等到儿子的尸体被推进焚化炉，她瘫在地上，顺势跪下，砰砰砰磕了三个响头， “恩人，我不值得你救……”
是她！那个跳江的女人！害死我儿的罪魁祸首！
想死的人死不了，想活的活不下去。这是什么逻辑？我恨她，一次任性葬送了我儿的一生。她不想活，我儿还不想死呢！
“你来干什么，我们不想看到你！”爱人捂着胸口，用手指着她，愤怒、悲痛，无以言说。分页标题
“对不起，都是因为我。 ”她又冲我们磕头，泫然泣下， “我的女儿没了，我也不想活了。那天是我第二次自杀，没想到连累了你家儿子。对不起，对不起……”
原来也是位苦命的女人。
“你的女儿得了什么病？你的家人呢？”
身边的几位亲人扶那位女人起来，坐在长凳上。只见她眼睛塌陷，头发凌乱，每一个字都说得十分费力， “我女儿不知怎么害了红斑狼疮，两个月前去世了。我丈夫前些年遭遇了车祸，也走了。他们去那边团聚了，只剩我一个人，该怎么活……”
本来觉得她不可原谅，现在却多了一层同病相怜。
“节哀顺变吧。生死不由人。 ”我似说给她听，也似说给自己听。
女人跟随我们到车前，硬塞给我们一个电话号码， “如果你们不嫌弃，我今后愿给你们做牛做马，偿还孩子的救命之恩。 ”
我握着这串陌生的电话号码，不经意间已揉成一团。
在小区里，我捧着韬韬的骨灰盒，尽力保持着知识分子的体面，朝每一个小心翼翼问候我们的邻居点头致谢。
“从此就剩咱们老两口相依为命了。 ”爱人说。
“不，还有儿子的眼睛呢。 ”
这双儿子留下来的眼睛，成为我们最重要的精神支柱，支撑着我们过完一天又一天，期待着人海之中与“他”的再次相逢。
爱人整日与画为伴，不停地画滔滔的眼睛。
我放下工作在家陪她。生活从此只剩下呼吸，和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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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医生，我们可以见见受体吗？Ta是男孩还是女孩，现在怎么样了？”好不容易熬过了一年，我背着爱人给王医生打电话，生怕有什么闪失。
“是个女孩，七岁，现在已经重见光明了！韬韬的眼角膜平稳地度过了排斥期，现在已经和受者结合为一体了。 ”
“真的吗，那太好了。我们可不可以见见她？”
“她前几天来复查，我询问过她父母的意见，她父母的意思是可以见，但最好不要让孩子知道这个事实。毕竟她还小，不适合背负太多的压力和骚扰，而且今年九月她就要上小学了……”
“我们保证不会打扰到她，更不会随便透露这个秘密。只远远地看她一眼便好。我们也是想念儿子，想念他留下来的这双眼睛。 ”
我近乎卑微地表态。
王医生说他来联系，让我们在家等消息。
把好消息告诉爱人，爱人激动得热泪盈眶。王医生安排好了时间，通知我们周六去市里最大的新华书店——她复明后，爸妈每周都会带她去看书。
为了见“儿子” ，我们稍微捯饬了一下。
我专门去理了发，爱人涂了一点口红，想把自己装扮得精神些，好让儿子放心。一大早，我们就怀着忐忑的心情出发了，比约定的时间提前了整整一个小时。
到达后，我们便坐在一进门的桌椅处，眼巴巴地盯着门口。
我敢打赌，只要她一出现，我就能马上认出她来！
此时，一个穿粉色公主裙的小朋友一蹦一跳地进了门，身后是一对年轻男女。他们左右张望，眼神不敢离开孩子太久，压低声音喊着， “宝贝，慢点---”
“是她吗？不见王医生啊。 ”爱人有点迟疑，身体前倾观望，却不敢上前。
“她也不朝咱们看一眼，难道感受不到我们吗？”我也急，正视不到孩子的眼睛，就捕捉不到那份似曾相识。
不一会儿，王医生进门，坐在了我们旁边，悄声说， “就是你们刚才看到的这个，特别聪明伶俐的一个小姑娘。她是先天性角膜异常，移植后视力恢复到了0.6 。韬韬本身也有点近视，她能恢复到这种程度已经算是非常乐观了。 ”
确认后，我的心跳突然加快，不知是激动还是难过。分页标题
受者父母见到王医生，拉着孩子走过来，特意用寻常却有些颤抖的口吻介绍， “桃桃，来，这是大伯伯，这是大婶婶。 ”
“伯伯婶婶好” ，小家伙不认生，眨巴着一双大眼睛，礼貌地问候。
她叫韬韬？嗯，是的，桃子的桃。
天意如此。
我竟不知命运如此神奇。韬韬把他的眼睛给了桃桃，桃桃见到我们一点也不陌生。他们的眼型虽然不同，但都同样闪烁着天真善良的光芒。
“谢谢您孩子的善举，他的事情我都听说了……如果您愿意，我每月带桃桃去看您一次。 ”桃桃的爸爸应该是临时决定的，从桃桃妈妈听闻后的惊讶之态可以看出。
爱人搂着那个孩子，含着眼泪一个劲儿地点头， “以后来婶婶家，婶婶帮你画肖像，好不好？”
“好啊好啊，谢谢婶婶，我什么时候可以去呢？”
这真是最令人欣慰的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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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以为故事到这里就结束了？
不。有一天我们正在家里等桃桃来，两个陌生人忽然找上门， “请问这是郑闻韬的家吗？你们是郑闻韬的父母吗？”
“是的，你们是谁？”
“我们是闵佳的委托律师，她得了重度抑郁症，三天前自杀了。她生前在我们这里留下了一份遗嘱，要将死后的财产（一套房产价值500万元，存款128万元）全部赠予你们。呐，这是她给你们写的一封信……”
闵佳？我和爱人面面相觑，不知所然。
接过信，打开——
“尊敬的恩人父母：
对不起，我食言了。
我实在对抗不了这该死的抑郁症，挣扎着活了一年多。看到你们跟眼角膜的受体见面，亲如一家人，我就放心了。是我害死了一条年轻的生命，剥夺了你们全家的幸福。我罪不可赦。
现在我要去找我的丈夫和女儿了，你们会原谅我的，对吗？
留下的一点家当，全部赠予你们，希望这点钱可以帮助你们安享晚年，权当我替恩人尽的一份孝心吧。你们放心，我过去那边一定尽自己所能保护好他。另外，受恩人感召，我把我的眼角膜也捐出去了，不枉白活这一回……”
我浑身一软，差点倒在地上。
后来，我把这笔钱捐给了眼角膜康复专项基金协会，专门用于角膜移植以及术后恢复的孩子们，也算不辜负我儿和闵佳的这一份初心和善念。
这样，桃桃也用得着。
楼下的花圃里姹紫嫣红，各有各的姿态。它们不知道，花开花落是一个轮回，人来人往也是一个轮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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